中國畫,為心靈造一個世界(共26張圖片)
  • 15年9月24日 07:50发布

作者簡介:芝麻开门,古董臺灣網網站站長,愛好古董古玩收藏,尤擅長古錢幣類鑒定。

  倪瓚《紫芝山房圖》台北故宮藏

  中國傳統繪畫有十三科的說法,可分為人物、山水和花鳥三大類。

  兩宋以來,這樣的分類出現了一些與繪畫發展不相適應的地方。分類的依據主要是繪畫的題材,即出現在畫中的物象形式,而中國畫在兩宋以後漸漸以超越形式為目標,“論畫以形式,見與兒童鄰”成為畫界基本的觀點。

  正像我們不能將王維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發紅萼。澗戶寂無人,紛紛開且落”“颯颯秋雨中,淺淺石溜瀉。跳波自相濺,白鷺驚復下”之類的小詩說成是風景詩一樣,我們也很難以“山水畫”來稱呼倪瓚的寒山枯木之作,很難將八大山人稱為花鳥畫家。

  如果我們把王維的小詩當作“山水詩”,或者“寫景詩”,那麼可以說這樣的詩了無足觀。描寫是這樣的簡單,內容是這樣的單調,單調到只用一句話就能概括它的內容:山間有一些芙蓉花開了,又落了;秋雨中有一隻白鷺飛來,與秋水相嬉戲。這樣的詩會有什麼魅力?這樣的詩還算詩嗎?

  元 倪瓚《漁莊秋霽圖軸》

  繪畫也是如此。如山水畫在英文中被翻譯為landscape,這個詞在西方主要指表現山林、庭院、鄉村景色的風景畫,用來翻譯中國的山水畫尤其是像雲林的所謂山水畫,就太不恰當了。

  在那些立志於掙脫形似樊籬的畫家看來,畫家畫一物,並不是為了表現這個物。作為形式構成因素的山水花鳥等,只是借來表達心靈感覺的形式。如你看雲林,只停留在疏樹、空亭上,你就得不到雲林;看八大,分辨他畫的是什麼魚、什麼鳥、什麼花,你就不可能懂得八大。如八大的這幅小鳥,為王方宇所藏花果鳥蟲冊之一,淡筆勾出小鳥的輪廓,似有若無,它表現的是禪家“鳥跡點高空”的不粘不滯的思想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畫中的山水花鳥等都不是真實的存在,花非花,鳥非鳥,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。畫一物,就不是一物。

  朱耷 花鳥圖

  蘇東坡曾在皇家畫院用硃筆畫竹,朋友笑著問他:“世界上哪裡有紅色的竹子?”東坡道:“世界上難道有墨色的竹子嗎?為什麼人們都去畫墨竹?”東坡這石破天驚的一問,包含豐富的內容:繪畫哪裡在於形式的相似;畫中出現的物象哪裡是一個具體的物質對像——它不是被觀的“對像”,而是畫家心靈的陳述;畫家哪裡是要建立一個視覺空間形式,他是為心靈造一個世界,一個可以安放心的小宇宙。

  北宋 文同《墨竹圖》

  東坡說:“觀士人畫,如閱天下馬,取其意氣所到”。他所提倡的文人意識的核心內容,就是要“求於驪黃之外”。東坡的密友文同畫一枝竹子,從側面伸出,就是這樣的一枝竹子,當時的同行卻認為有檀欒之秀,無風而動,凜凜有十萬丈夫之氣。如果將它作為一個物理世界,這樣的世界單調到可憐的地步。難怪西方的一些研究者、收藏家對於這樣的畫,總覺得抓不到實在處,無法理解這樣的處理會有什麼意義。在今天中國的藝術市場中也有類似的情況,看畫論尺寸、論畫中畫的是不是飽滿豐富,這與中國傳統繪畫的追求大異其趣。

  宋代有一位畫家畫了梅花,題詩道:

  “喚起生香來不斷,故應不作梅花看”。

  元代一位山水畫家提醒觀者:

  “山光水色無窮處,故應不作山水看”。

  蘇軾評張旭書法時說:

  “世人見古德有見桃花悟者,便爭頌桃花,便將桃花作飯吃,吃此飯五十年,轉沒交涉。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,而得草書之法,欲學張長史,日就擔夫強求之,豈可得哉!”

  唐代的禪僧靈雲向老師溈山問道,苦苦尋求,難得徹悟,一次他從溈山處出來,突然看到外面桃花綻放,鮮艷灼目,猛然開悟,並作有一詩偈以記:

  “三十年來尋劍客,幾逢花發幾抽枝。自從一見桃花後,直至如今更不疑。”

  開悟之前,桃花依舊,因凡塵歷歷,難窺真機。一悟之後,桃花一時明亮起來,真性顯露而出。在蘇軾看來,藝術也是一樣,就像靈雲悟桃花,與桃花並無多大關聯,你如果盯著桃花來思考,永遠不得入門。

  馬遠 山水圖 大英博物館藏

  在中國哲學中,有一個特別的概念,叫“幻”。它對中國繪畫深有影響。清畫家戴熙甚至說:“佛家修淨土,以妄想入門;畫家亦修淨土,以幻境入門。”不是從實處畫起,而是從幻境入門。這個從幻境入門,真是畫道一大因緣,是理解中國畫內在秘密的一個關鍵。

  幻,不是今天我們所說的幻覺,幻覺主要指人的感覺器官出現的虛假感覺,是一種心理現象(貢布裡希所說的藝術幻覺就屬於此),而中國哲學、藝術觀念中的“幻”則是一個有關存在是否真實的問題。

  唐代禪宗大師南泉(此人為趙州的老師)說:“時人看一株花如夢幻而已。”一朵燦爛的花,以前沒有,現在有了;現在雖有,將來卻無、世間一切物都在變化之中。對於這樣一個存在,你要是將它當作一個觀賞的對象,它轉眼間渺無蹤跡,那只是一個幻象;你要將它當作一個想佔有的物質存在,最終免不了兩手空空;你要將它當作情感的依靠,眷戀它,粘滯它,最終必然會落得兩處茫茫不見面的田地。

 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,一朵花對於人來說,就像一場夢幻而已。中國哲學有兩個概念,一是變化,一是變幻,意雖近,卻有本質的差別。在道禪哲學看來,變化是對事物表相的描繪,而變幻是對世界真實意義的判斷,正因為世界是變化的,所以它幻而不真。

  中國繪畫從幻境入門,其實就是要透過世界的表相,追尋生命的真實意義,那種流轉在世界背後的生命啟發,那種感動藝術家靈魂的內在因緣。

  明 徐渭《水墨牡丹圖》紙本墨筆 109.2×33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
  徐渭畫墨牡丹,有題詩云:“墨中遊戲老婆禪,長被參人打一拳。涕下胭脂不解染,真無學畫牡丹緣。”老婆禪,為禪家話頭,指禪師接引學人時,一味說解,婆婆媽媽,叮嚀不斷。禪門強調不立文字、當下直接的妙悟,老婆禪有不得禪法的意思。青籐的意思是說,我畫牡丹,其實用意並不在牡丹,雖然可能落入嘮嘮叨叨的老婆禪,但也沒有辦法,我權且將它當作表現我對世界理解的幻象吧。我的墨戲,將色彩富麗的牡丹變成了墨黑的世界,其實真水無香,那是世界的本相,從這個意義上說,我真的沒有畫牡丹的緣分——因為我畫的牡丹,其實又不是牡丹,你沒看那墨痕斑斑就是我的潸然清淚——牡丹只是一個幻象。

  明代 徐渭有 蕉石牡丹圖軸

  徐渭有《蕉石牡丹圖軸》,今藏於上海博物館。此圖水墨渲染,分出層次,沒有勾勒,墨不加膠,有氤氳流蕩的趣味。圖中所畫為芭蕉、英石和牡丹花。這是一幅極端情緒化的作品,上有題識數則,記錄一次癲狂作畫的經過。初題說:

  “焦墨英州石,蕉叢鳳尾材。筆尖殷七七,深夏牡丹開。天池中漱犢之輩。”

  又識:

  “畫已,浮白者五,醉矣,狂歌竹枝一闋,贅書其左。牡丹雪裡開親見,芭蕉雪裡王維擅。霜兔毫尖一小兒,憑渠擺撥春風面。”旁有小字:“嘗親見雪中牡丹者兩。”

  在右下又題云:

  “杜審言:吾為造化小兒所苦。”

  清代 金農 墨梅

  人生就如一場戲,世界背後似有一隻無情的手,翻雲覆雨,顛倒東西。算人間事,不如意事,十有八九,沒有一事不為無常吞去,所謂“造化小兒真幻師,換人雙眼當明晝”。

  青籐在醉意中覷得“為造化小兒所苦”這一事實,跳出顛倒的世相,不為幻術所迷,在酣然狂放之中,解脫性靈。題詩中所說的“牡丹雪裡開親見,芭蕉雪裡王維擅”,將王維的創造引到更加荒誕的地步。雪中不可能有牡丹、芭蕉,青籐卻說,親自見到雪中有兩朵牡丹,這些胡言亂語,顛倒了時序,顛覆了規矩,都是為了突出存在的“幻”意,訴說為諸相束縛的困苦。

  明 徐渭 片石雙桐圖

  青籐有詩說:“老夫遊戲墨淋漓”,他說他的畫是“墨戲”——不是耍弄筆墨技巧的遊戲,而是在水墨淋漓中,表現一出出人間的戲劇——人間就是這樣的荒誕劇。人生如幻化,吾畫即墨戲。徐渭通過混亂的時序節奏,來表現顛倒的人生。人們目之所見、身之所歷、心之所感的世界,雖然鮮活,似乎為真,其實是虛幻的。人們對這虛妄世界的執著,是一種顛倒見解。

  明 徐渭 荷花鴛鴦

  看青籐的墨戲之作,使我想到《鎖麟囊》中薛湘靈的一段唱詞:“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,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……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:他教我,收餘恨、免嬌嗔、且自新、改性情,休戀逝水,苦海回身,早悟蘭因。”青籐的畫多有一種類似這段唱詞所表達的人生解悟的感覺。

  清 金農 墨戲圖冊

  金農曾畫《雪中荷花圖》,並題道:

  “雪中荷花,世無有畫之者,漫以己意為之。”

  雪中荷花本是禪家悟語。他還對王維的雪中芭蕉有特別的注意,他說:

  “慈氏云:蕉樹喻己身之非不壞也。人生浮脆,當以此為警。秋飆已發,秋霖正綿,予畫之又何去取焉。王右丞雪中一軸,已寓言耳。”

  又說:

  “王右丞雪中芭蕉,為畫苑奇構,芭蕉乃商飆速朽之物,豈能凌冬不凋乎。右丞深於禪理,故有是畫以喻沙門不壞之身,四時保其堅固也。”

  芭蕉易壞,雪中無荷,畫雪中芭蕉和荷花,表達的是不為幻化所惑的思想。

  明 陳淳 水墨花鳥

  對“由幻境入門”的思想,陳白陽體味頗為精深。他多次談到老師沈周所說的“觀者當求我於丹青之外”“當求於形骸之外”的重要性。他說他自幼寫生,常常為設色無法追摹古人而沮喪,畫著畫著,就不想畫了,陶醉古人筆墨之中,追求物象的逼真,有什麼意思?正是在這樣的困惑中,他漸漸由丹青而水墨,由形似而趨於草草筆致,由馳騁縱橫而一變為淡逸平和,幻出表相,追求心靈的寄托。

  北京故宮藏白陽的《墨花釣艇圖冊》,畫梅、竹、蘭菊、秋葵、水仙、山茶、荊榛、山雀、松枝及寒溪釣艇,共十段。前九幅都是花木,最後一幅卻畫寒江之上,清流脈脈,一小艇於中閒蕩,和前面的內容似乎不協調。白陽將它們束為一冊,有自己的考慮。末幅上他有題識說:“雪中戲作墨花數種,忽有湖上之興,乃以釣艇續之,須知同歸於幻耳。”

  《墨花釣艇圖冊》

  這是一次雪後墨戲之作,伴著漫天大雪,他率意作畫,為竹,為梅,為點點花朵,為雪中的青松,江山點點,山林陰翳,在他的筆下翻滾流蕩,他畫著,畫著,意興遄飛,外在的形象越來越模糊,有形世界的拘束漸漸解脫,他忽然想到著一小舟,帶他遠逝,遁向遠方,遁向空茫的世界。由此他得出,一切有形的存在都是“幻”,花木是幻,小舟是幻,一切的存在都是幻,不是不存在,而都是流光逸影,都是不斷變化過程中的環節,生生滅滅,無從確定,都是幻有,雖有而無。一如佛家所說:“以相取相,都成幻妄”。

  清 金農《禮佛圖軸》絹本設色91.6 ×57.2cm 故宮博物院藏

  白陽、青籐、冬心、東坡、雲林乃至中國很多藝術家,將形式看作幻象,否認形式的實在性。東坡的枯木怪石、雲林的疏林空亭、青籐的雪中蓮花等等,這些形式都是一個幻象,是一個昭示存在的非確定性的刺激物,它們通過不合規矩和美感的存在方式,說明世界的存在並非由你感官所及就能判斷,一切對物象的執著是沒有意義的。如雲林寂寥的疏林空亭,它們的存在,就說明不存在,或者說是非真實的存在。我們不可能從疏林空亭的具體空間結構、色彩特點等,獲得他畫中的確實意義。

  元 倪瓚《六君子圖軸》

  生命如幻,人生一漚。忽起的浪花哪裡能長久,夜來的露水怎能會長駐?借問飛鴻向何處,不知身世自悠悠。落花如雨,喚起韶華將逝的歎息;秋風蕭瑟,引來生命不永的哀歌。正所謂天地存吾道,山林老更親。閒時開碧眼,一望盡幻影。中國畫中這樣的幻境帶有大徹大悟的人生感。

  清代 鄭燮 幽蘭圖

  既然中國畫家認識到存在即幻有的特點,為什麼還去畫這種虛而不實的東西?其中正體現出中國藝術家的獨特智慧。正像中國園林中的假山一樣,取“假山”之名,意為不真之山,它是“假”的“山”。假山不如真山“真”,然而在中國藝術家看來,真正的山水卻不如這假山“真”,因為假山體現出山的精神,體現出人的感覺,體現人對宇宙人生的獨特參悟。假山能使“韻人縱目、雲客宅心”,無情有恨何人見,月曉風清欲墮時,好的假山給人帶來難以言傳的感受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假山才是“真”的山。

  明 董其昌《泉光雲影圖》

  王世貞《弇山園記》中說的“世之目真山巧者,曰似假。目假者之渾成者,曰似真”正是這個意思。董其昌談到山水畫時,也談到過這樣的思路。他說:“以徑之奇怪論,畫不如山水。以筆墨之精妙論,則山水絕不如畫。”山水畫高於具體的山水在於筆墨的精妙,筆墨不是純然的形式,而是表現心靈的語言,藝術家用心靈照亮了山水,假筆墨而表達出來。純然的山水是外在的對象,是與人心靈無關的存在物。而山水畫則是一段心靈的輕歌,是人的生命光輝照耀的世界,當然要高於一般的存在物。

  清代 惲壽平 墨梅

  中國藝術觀念中有即幻即真的思路。《維摩詰經》說:“佛即是煩惱,煩惱即是佛。”《心經》說:“無垢無淨”。大乘佛學告訴人們,不是要遠離煩惱,遠離虛妄,而是即幻即真,即垢即淨,一朵清淨的蓮花就在污濁的泥水中綻放。這樣的思想對中國繪畫有很深的影響,中國畫的由幻境入門,不是癡迷幻境,而是在幻中追求生命的意義。

  元 倪瓚 江岸望山圖

 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

  倪雲林晚號如幻居士,又號幻霞居士。他的號似乎就透露出這方面的消息。色相世界對於他來說,只是一個“幻”,所以他的畫出落為寒林枯木。但不代表他有厭惡繁華、討厭美好的怪癖。明李日華說得好:

  “雲林之畫雖為寂寥小景,然有煙霞之色。”

  雲林的“幻霞”,在無霞處有霞光四射,在不真處有真,無春色處即春色。雲林在《為方崖畫山就題》的詩中寫道:

  “摩詰畫山時,見山不見畫。松雪自纏絡,飛鳥亦閒暇。我初學揮染,見物皆畫似。郊行及城游,物物歸畫笥。為問方崖師,孰假孰為真?墨池搵浥滴,寓我無邊春。”

  雲林以自己學畫的切身經歷,提出的“孰假孰為真”,正切中中國繪畫即幻即真的思路。

  中國繪畫的由幻境入門,就是在虛幻的形式中,追求生命的霞光。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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