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下書法憂思之一——書而無禮(共7張圖片)
  • 16年7月26日 18:09发布

作者簡介:芝麻开门,古董臺灣網網站站長,愛好古董古玩收藏,尤擅長古錢幣類鑒定。

愛之深,方能恨之切。當今中國書法正在迅速發展,如果以「非主流」的冷眼來旁觀透視,則可照出當下書法並不美麗的另一面,或可作為同道冰鑒。

  文化自卑

中國人一直善於學習,中國文化幾千年來一直在與外來文化的交流學習中發展壯大。

但是19世紀以來,中國傳統文化的命運是可悲的。中國被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強行納入了西方國家主導的全球化進程,中國的仁人志士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,「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,既而從制度上感覺不足,終於從文化上根本感覺不足」(梁啟超語),將中國落後挨打的原因歸罪於傳統文化,於是開展了一場持續一個多世紀的矯枉過正的文化運動。陳墨先生在《金庸小說與中國文化》中指出:「20世紀中國的主要文化思潮,或者說『主流意識形態』,是對傳統文學的批判、揚棄、輕視、仇恨與否定。」這不僅僅是文學,也是整個傳統文化的遭遇,其直接結果就是我們喪失了文化自信和話語權,對於自己的傳統文化,把糟粕和精華一起倒掉,造成了持續幾代人的文化斷層。

當下書法憂思之一:書而無禮

對於中國書法來說,和西方藝術其實完全是兩個體系,互相之間基本沒有關係。但是近幾十年以來,中國書家在與西方藝術家的文化交流中,我們以獲得對方的理解和認可為榮,當對方不能理解中國書法的時候,我們竟然感到焦慮和不安,然後引進西方藝術尤其是美術理論和話語體系,來判讀、解構、重塑中國書法,削足適履式地迎合對方,這是典型的喪失文化話語權之後的文化自卑。這種學習本身並沒有錯,並且勇氣可嘉,但是實踐證明,學習的後果卻是生硬割斷了中國書法的「在地性」,泯滅了中國書法的精神內核,及其自身的獨立性和獨特性。鄭曉華先生指出:「文化藝術的『世界化』是近四百年歐洲藝術的專利……『世界化』的進程中,歐洲藝術是都以本土的面目直接指向世界的。他們根本沒有想過對方的本土特點,先將自己『修理修理』,然後再往外推。歐洲美術、音樂就是這樣從本土的、地域的而變成世界的。」在很多書家眼裡,中國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,反而成了沉重的包袱,他們有意願與先賢並肩,但沒有勇氣和實力,轉而急於掙脫傳統另闢蹊徑。不少書家把繼承傳統視作抱殘守缺,熱衷於移植西方文化炫奇尚異,在國人面前顯示所謂創新,希望以此證明無愧於祖先,以此與歷代先賢並肩。可惜的是,當今中國書法的最大問題,並不是創新不夠,恰恰是繼承傳統不夠。

當下書法憂思之一:書而無禮

鄭曉華先生在《學院派書法——書法畫:土壤、動機、願景》中有一段話,雖然是評論「學院派」書法,實際上可以用來指大部分當今書家:「學院派書法從局部語言看,它似乎是保留了原汁原味的中國書法。但是在整體結構上,它是對中國書法進行了『大卸八塊』式解構,把書法剁碎了,再重新拼合。而拼合的手法,是『現代美術』。所以似乎我們可以說,它比『現代書法』走得更遠,是對中國書法卸胳膊斷腿,傷及骨骼了。」

  書法的危機

近幾十年來,書法在表面上看來「名家林立,創作繁榮,教育發展」,但是稍微深入觀察,不難發現其中危機重重。

一方面高等院校書法教育和書法協會迅速發展,成為推動書法的主要力量。另一方面,書法同時卻面臨相當嚴重的基礎危機,中小學校書法教育以及國民的書寫能力全面退化萎縮,絕大部分人喪失了對書法的鑒賞能力。經過有識之士持續多年的不懈努力,教育部2013年印發了《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》,肯定漢字和中國書法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,是人類文明的寶貴財富,把書法作為增強文化自信的重要手段。這是個良好轉變的開始,但是實施起來困難重重,短期之內難以挽回幾十年積累的頹勢。

書法正在逐漸被從傳統國學的土壤中剝離出來,並且遠離人們的日常生活,成為一種只在展廳生存、純粹講求技巧的視覺藝術。經過近30多年來的探索實踐,當今書法的主流重新回歸深入學習傳統,但是這種高舉繼承旗幟下的學習和教育是片面和偏頗的,絕大多數只注重筆墨技巧和視覺效果,書家知識結構片面,文化修養缺乏,作品內涵蒼白,人文精神孱弱,思想情感空洞,這其實是書法的退化和書法美的流失。當今書壇展覽書法氾濫成災,展覽書法最大程度迴避和清洗了書法的禮儀、文采、用途等要素,只留下了視覺和形式,並且正在一統天下,擠兌了其他書法形式的生存空間。

當下書法憂思之一:書而無禮

  不學禮,無以立

在中國古代,「禮」是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;「儀」是「禮」的具體表現形式,是依據「禮」的規定和內容,形成的一套系統而完整的程序。禮儀幾乎囊括了國家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文化一切典章制度,以及個人的倫理道德、行為準則。《論語》中,孔子對兒子說:「不學禮,無以立」。禮,對於中國人來說,是為人處世的圭臬和精神脊樑。

美國作家賽珍珠在1938年的諾貝爾獎授獎儀式上的演說中說:「現代中國作家所寫的那些小說,過多地受了外國的影響,而對他們自己國家的文化財富卻相當無知。」這句話在將近100年之後聽來,仍然振聾發聵。賽珍珠雖然講的是文學,但是用來指中國人對待自己的傳統,卻是再適合不過了。

中國人號稱信奉中庸之道,卻往往做出全世界最極端的事情來。要不要繼承本國傳統文化這樣的話題,全世界估計也只有中國人才會討論,並且為此爭論了100多年,還沒有成為全社會的共識。20世紀以來,中國的文化處於艱難的解構與重建過程之中,禮制隨著舊制度被推翻,被全盤否定和污名化。普通人的衣食住行等一般行為和日常社會活動的禮節儀式,代表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,這些也同時被國人輕蔑地拋棄。不可諱言,經過近百年的全民族共同歧視打壓和強制清除,如今傳統禮儀逐漸被人淡忘,很多同胞還對此懷有快感,「禮儀之邦」令人惋惜地成為了一個歷史名詞。我們從小在學校中都接受過尊老敬賢、禮貌待人等抽像文明禮貌教育,但是很少有人教我們具體應該怎麼做。哪怕我們有學禮之心,卻少有學禮之途。《論語》說:「質勝文則野。」儘管中國人是善良、真誠的,但是當今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細節中,缺乏具體禮儀細節的教育和踐行。中國人看起來會讓人有粗野的感覺,只是我們共同生活在一起渾然不覺而已。近年來蜂擁到海外旅遊的同胞在當地的表現,無數次反覆證明了這一點。我們襲用西方禮儀,中國領導人到西方訪問,要遵循當地禮儀,西方領導人到中國訪問,我們也用西方禮儀來接待。在禮儀方面,我們沒有自己的話語權和成熟完整的禮儀制度。

當下書法憂思之一:書而無禮

《禮記》說:「夫禮者,自卑而尊人」。《孝經》說:「禮者,敬而已矣。」自謙而敬人,是中國禮儀精神的核心。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,由此衍生出來的禮儀制度,涵蓋了古代中國人社會和生活的每一個環節,當然也包括書面禮儀。書儀,原本指古代關於公文和書札體式的著作。我借用這個詞語,擴大其涵蓋範圍,用來指「書面禮儀」,就是指中國書畫作品,以及信札、日用文書等的書面載體的體式和禮儀。書儀通過內容、材料、字體、格式等要素體現,深刻地展現出書畫家的道德修養和文化品位,對作品的藝術價值有重要影響。得體地使用書儀,是文明禮儀的基本要求,是個人修養的重要體現,對於書畫家更是須臾不可疏忽的重要文化素質。

孔子談論禮和樂時,有段非常精彩的話語:「達於禮而不達於樂,謂之素;達於樂而不達於禮,謂之偏。」這段話同樣非常適合用來評論今天的書法,當今書家對傳統的學習和繼承是片面和偏頗的,書法被從文化傳統和日常生活中剝離,正在被用解剖的、技術的方式大卸八塊,成為單純的視覺藝術。一種傳統藝術,只有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鮮活地存在,才能真正具有人文價值,才會輻射出蓬勃的生命力。這裡所講的生活,實際上是社會政治、軍事、經濟等活動以及人們日常生活的總和。鄭曉華先生指出:「因為書法藝術的特殊生態形式——實用的和藝術的是從來不分離的,應用型的書法未必都能躋身於藝術審美,但高品格的純藝術書法形式完全可以應用於生活實用。」幾千年來書法從來沒有脫離生活成為獨立的純藝術,思想、情感、生活、筆墨互相交織、震盪、融合,才會誕生佳作,甲骨文、金文乃至漢碑、摩崖,以及《九成宮醴泉銘》、《顏家廟碑》、《玄秘塔碑》等等歷代碑刻,《蘭亭序》、《祭侄稿》、《自敘帖》、《韭花帖》、《黃州寒食詩帖》等歷代墨跡,無不如此。

缺乏書儀是當下大多數書家和書法的通病。當今書家從年齡層次來看,一些前輩書家對於書儀掌握運用得比較好,越是年輕的越是每下愈況,其對傳統文化以及民俗的漠視和無知,往往洋相百出,達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地步。

當下書法憂思之一:書而無禮

  書而無禮

當下書法缺乏禮儀,不一而足。對事不對人地分析,具體看有以下幾類問題:

一、作品內容不合禮儀,包括稱謂、民俗、款跋等方面。

現在的書家酬贈作品時,很多人不懂得如何得體地稱呼他人和自己,或者指名道姓,或者乾脆迴避稱謂,贈送他人的作品在稱謂上沒頭沒腦。對於賀壽、賀婚、賀喜、哀挽等特殊用途的作品,很多書家不知如何稱謂署款。一位名家向同仁邀約賀件為自己賀壽,結果徵集到的作品中,相當部分內容和賀壽主題毫不相干,也沒有上款。這種作品在禮儀方面給人留下的印象是,作者極其不樂意應邀寫賀件,礙於情面,隨便給一件應付塞責了事。更有甚者,有的賀壽作品無上下款無題跋,如同到人府上參加壽宴,衣冠不整,放浪形骸,來去無禮,不與主客交一言。有書法博士用柳宗元《江雪》寫作品,用「滅絕」字樣給某單位用作成立15週年賀件。有書家在紀念先賢誕辰賀件署款中,自稱酒後遣興,非常輕佻。我的老師馬亦釗先生教導我,給尊長寫賀件時,字寫得差一點可以原諒,但是「板頭要搞牢」,這是溫州俚語,是指言行舉止和書面儀禮務必要得體。

當下書法憂思之一:書而無禮

二、材料選用不虔敬不得體。

傳統對於書法材料的選擇是非常講究的,重要事件、重要人物、重要題材、重要場合,必定選用珍貴的材料,賀喜弔喪等不同情況必定選用合適的材料。材料講究與否,表現的是作者的身份地位以及態度虔敬與否。近代還有扇莊一行,專門為書家製作各種不同材料以適應不同的題材和用途。當今書家對於材料的運用,有很多不合傳統,不得體之處。有書家用舊報紙塗抹作品,用於給先師百年冥誕作賀件。有書家給高齡前輩寫賀壽作品,用藍黑色印泥鈐印,這是以前喪家用的,而這個作者本人此時並非喪家,顯然他是不知道這個習俗。傳統賀喜作品講究墨彩以濃厚華滋為上,當今有書家用極淡的宿墨寫賀壽作品,墨色沒有神彩,並非得體之舉。展覽中拼染好色之風盛行,經常看到有人用黑紙寫白字,營造碑刻效果,這種材料選擇和顏色搭配傳統中是不會輕易用的,尤其不可用於酬贈。

三、漠視字體選擇的差異。

《論語·鄉黨》篇生動記載了孔子在不同的環境和情景中,容色言動、衣食住行,具體表現都是有巨大差別的。「朝,與下大夫言,侃侃如也;與上大夫言,誾誾如也。君在,踧踖如也,與與如也……入公門,鞠躬如也,如不容。立不中門,行不履閾。過位,色勃如也,足躩如也,其言似不足者。攝齊升堂,鞠躬如也,屏氣似不息者。出,降一等,逞顏色,怡怡如也。沒階,趨進,翼如也。復其位,踧踖如也……君子不以紺緅飾,紅紫不以為褻服。羔裘玄冠,不以吊。」

這就是不同生活情境中的禮儀差異,同樣的道理,古人在不同用途上必然使用不同的字體,歷代對此多有論述。南朝宋羊欣《采古來能書人名》中載:「鍾書有三體:一曰銘石之書,最妙者也;二曰章程書,傳秘書,教小學者也;三曰行狎書,相聞者也。」《書譜》說:「趨變適時,行書為要;題勒方逼,真乃居先,」明確指出行草和楷書的不同適用範圍。科舉時代,字體和書體要求更是嚴格,唐代顏元孫《干祿字書》「具言俗通正三體」。俗字:「所謂俗者,例皆淺近,唯籍帳、文案、券契、藥方,非涉雅言,用亦無爽。」通字:「所謂通者,相承久遠,可以施表奏、箋啟、尺牘、判狀,固免詆訶。」正字:「所謂正者,並有憑據,可以施著述、文章、對策、碑碣,將為允當。」

關於古代字體選用有制度規定,也有約定俗成。啟功先生在《古代字體論稿》中指出:「每一個時代,都不止有一種字體……每一個時代中,字體至少有三大部分:即當時通行的正體字,以前各時代的各種古體字,新興的新體字或說俗體字……從字體的用途上可見一種字體在當時的地位,例如草稿、書信,與金石銘文不同。凡一種字體在鄭重的用途中,如鼎銘、碑版之類上出現,即是說明這種字體在當時已被認為合法,可以『登大雅之堂』。」籠統來說,鼎銘、碑版、題刻、公文等,通常都會選用當時最保守、最嚴謹的書體。匾額、宗祠廟宇對聯等,通常宜用楷書等靜態正體(包括篆隸),日用文書、致尊長信札等宜用恭楷,給同輩、晚輩日常書信及日常書寫,可視情選用行草書。當下書壇二王書風方興未艾,崇尚二王書風並沒有錯,但是片面抬高二王尺牘書風,無限擴大其外延,貶低其他書體,不分對像和場合都使用尺牘行草,就走向過猶不及的反面了。曾有書家為寺院書寫對聯,用的是狂草,還張牙舞爪地把筆畫寫到界格之外,毫無持敬之心和清淨莊嚴之相。

當下書法憂思之一:書而無禮

四、格式處理東施效顰。

古代關於書面格式有非常嚴格的制度規定,對於書家來講,常見常用的具體有抬、闕等形式,以及款跋中的特殊要求。當今很多書家號稱自己深入學習傳統,但這種學習僅僅停留在淺層的形式層面,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東施效顰,有很多違反本民族藝術規律的做法,不知道他們是蹩腳地學步西方美術,還是故作捫虱嗜痂的放浪形骸。

章法處理上借鑒尺牘形式,但是絲毫不尊重文字內容之間的邏輯聯繫和禮儀要求,不管寫什麼內容,都是任意分段換行,寫得七長八短,機械地製造章法的錯落,顯得非常滑稽和無知。行草作品中還能勉強忍受,楷書尤其是小楷作品抄寫一段完整內容,也要生硬分成高低大小錯落的多個塊面,實在不堪忍受。關於名字寫法,古人也有很多不成文的規定。民國時期,雖然已經開始有橫寫習慣,但是有文化的人還是遵照古禮,在姓名之上採用闕的方法以示尊敬。朱自清致馬公愚函就是這樣寫的。我曾見到有前輩名家在作品中寫到前賢姓名,剛好名字錯開要另起一行,就撕毀重寫,他說否則就是不敬。當下不少書家作品中,把人的姓名錯開寫在兩行的不在少數。

作品蓋章方面,書家借鑒傳統書畫形式,流行在起止等處蓋滿印章,以求視覺效果,營造「古物」的視覺效果。中國傳統書畫上的印章,是在千百年的流傳過程中,作者和收藏、鑒藏者根據特定的規律,先後慢慢加蓋自然形成的,這是歷史和文化自然積澱的結果。現在書家注意到這個形式特點,做出「形式至上」的片面解讀和機械模仿。一件作品剛寫好,作者就要蓋上十幾枚甚至幾十枚印章,把留給將來收藏鑒藏家蓋章的重要空間統統一次性佔據。這樣的作品,真不知道讓將來的收藏、鑒藏者如何置足?就像一個婚禮,新郎搶著兼任主持人、證婚人等角色,頗為滑稽可笑。還有一種做法,在書法上蓋印時,受西方波普藝術影響,一枚印章多次重複蓋在一起,組成一個塊面,似乎是沃霍爾《瑪麗蓮·夢露》一畫的印章版。或者用一塊印材的平板面,蓋出一條紅色條塊用在作品中當裝飾,實在是莫名其妙。傳統書法中,帝王的作品和匾額題字,會把印章蓋在正文上方,現在書家都流行這種做法,如同人們愛穿著皇冠龍袍上街,把這個當做流行以顯示品位。

不懂禮儀的書家,哪怕有再好的筆墨技巧,必定是片面偏頗,甚至是粗鄙可惡的。

來源: 美術報  作者: 陳勝武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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