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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潮平兩岸闊,風正一帆懸」,看到《江帆山市圖》,一剎那想到這句唐代詩人王灣名詩《次北固山下》中的頷聯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
《江帆山市圖》作品畫幅不大,縱28.6厘米,橫44.1厘米,紙本設色,裱成長卷。屬於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國寶級藏品,同時又定為限展品,也就意味著該畫最少3年展出一次,每次展期不超過42天。借台北故宮博物院「國寶的形成——古書畫菁華特展」機緣,能近距離觀察這件久未展出的國寶級作品,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。
▌山水畫風
本幅畫左側主峰渾厚敦實,且呈現出略微右傾的態勢。與北宋傳燕文貴(約967~1044年)的《江山樓觀圖》(大阪市立美術館藏)極為相似,也與宋佚名《溪山圖》卷(上海博物館藏)、宋傳燕文貴《溪山樓觀圖》(台北故宮博物院藏)的風貌比較接近。
宋代(傳)燕文貴《江山樓觀圖》 大阪市立美術館藏
宋代佚名《溪山圖》卷 上海博物館藏
宋代燕文貴(款)《溪山樓觀圖》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
這幾件作品畫北方山水千巖萬壑的宏偉景觀,由近而遠層層堆棧,山體的輪廓線濃重,復以明確的短皴配合墨染來描繪粗礪的岩石肌理。而《江帆山市圖》與之有所不同的是,該圖以略似雨點皴的皴筆,層層皴擦出山體的質感,其筆法細膩,圓轉婉潤,幾乎不見皴紋。又渲染精細,使人感覺既蒼厚又秀麗,顯屬燕文貴一系風格之傳派作品。
燕文貴是浙江吳興人。原為軍人,後活動於京師,為畫院待詔高益賞識,推薦入畫院任職。他善畫山水、人物、舟車,繪山水常作高峰巨岩,山巒錯落相疊,營造出畫面的空間深度。山谷中則有重樓、院落與行旅散列其間,屋宇和人物的尺寸雖小,卻描繪精細工整,一絲不苟。這種將各色景物安排在畫面中,使之變化多巧的景致被稱為「燕家景」。
文獻記載,燕文貴也擅長界畫。界畫在北宋初是重要的畫科,宋劉道醇《聖朝名畫評》一書曾設立《屋木》門記載甚詳,當時的界畫之翹楚為郭忠恕,其特色是「上折下算,一斜百隨,鹹取磚木諸匠本法,略不相背,其氣勢高爽,戶墉深秘,盡合唐格」。
本幅中出現的許多亭台樓閣,皆以筆直、均勻的線條畫成,相當謹細準確,其宛然在望,可游可居,可謂生動地詮釋了燕家景致。
畫中峰巒又有主輔之別,形成合抱之勢,前有案山回護,後有靠山矗立,在這藏風聚氣的山谷中又有小山一座,建有一組規模不小的建築,若以古建選址的風水觀之,此處背山面水,負陰抱陽,似有「四神砂」之佈局,誠為風水寶地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建築局部
宋代馬遠《踏歌圖》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宋代(傳)夏珪《秋山閣道圖》 明尼亞波利斯藝術館藏
這組建築若說是寺廟,但未見唐宋寺廟的重要組成——塔,同時也不見標準的殿宇格局。而前面有敞廊,中有敞廳、敞閣顯示出建築依山就勢,格局比較靈活。山腰上還有繞山長廊,這種長廊在宋馬遠《踏歌圖》(故宮博物院藏)和傳夏珪《秋山閣道圖》(明尼亞波利斯美術館藏)中均有體現。
此外山頂建有高亭,煙靄之間還隱約可見山後更遠的重重樓閣。其結構精嚴,鴟吻高聳,這些元素無不顯示出這是一處規制較高,營造講究的建築。
此處有兩個細節值得注意:一是院內有高入雲端的幡桿和飄揚的旌幡,讓人想起了佛家六祖慧能心動雲幡的典故。二是前坪山崖上有一剃髮人物站立,衣著寬袍大袖。與畫中其他人物窄衣束腰,戴頭巾帕頭明顯不同,其通體斜格紋路極似俗稱「福田衣」的袈裟。由此推斷此處建築為寺廟應無大礙。
從題材來看,《江帆山市圖》是一件較少見的行旅內容風俗畫作品。描寫民俗和城鄉風物的風俗畫起源很早,據唐代裴孝源《貞觀公私畫史》記載,晉明帝就畫過《雜人風土圖》,東晉王廙也畫過《村舍會集圖》。但直到五代,這類作品並不多見,繪畫描繪的題材還是以人物,特別是貴族生活為主。
北宋時代城市和工商業逐步繁榮,在城市管理上又拆除坊牆、解除宵禁,市民文藝興起,使人物畫的主題、題材範圍和表現手法比唐五代有明顯的變化和拓展,使平民市井鄉村生活成為重要的表現對象。風俗畫表現的生活雜事、戲耍瑞應以及帶著很濃人情色彩的神仙道釋內容,都屬民眾喜聞樂見。無論是宮廷或在民間都成為非常流行的題材。
這類作品不同於一些重大題材,沒有驚人的場面,一般用極精細寫實的手法,羅列一些繁瑣的事物細節,使觀者為了辨認清楚而不得不去仔細端詳,既有欣賞的樂趣,又能領略繪者的高超技巧。瑣屑小事中充滿溫和的人間情味,讓人感受到難以言表的慰藉。成為宋代人物畫中最有特色的部分。
宋代劉道醇《聖朝名畫評》中記載過宋初江南葉仁遇所作《維揚春市圖》,描寫揚州商業交易市場中「土俗繁浩,貨殖相委,往來疾緩之態」;高元亨畫《從駕兩軍角抵戲場圖》,「千變萬狀,求真盡得,古未有也」。此外,還記載山水畫家燕文貴畫過《七夕夜市圖》,描繪汴京自安業界北頭向東至潘樓竹木市一帶的真實景物,「狀其浩穰之所,至為精備」。又有《泊船渡海圖》大不盈尺,而具檣、帆、槔、櫓及舟人指呼奮踴之狀,風波浩蕩,島嶼相望,有咫尺千里之勢。可見燕文貴也是一位風俗畫高手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之風俗畫內容,頗耐人尋味。此畫似分為幾個段落穿插於其中。
畫面右側江水寬闊,畫水用筆細挺,波光粼粼,江面上帆船一艘,風帆飽滿正駛向對岸。對於船隻描繪頗為精詳。船上共有五人,船頂矗立一位官員裝束的人物,著官服官帽(帕頭)正翹首眺望對岸,另有侍童、船夫四人各司其職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局部之帆船、雞籠、官員
船隻的結構和設備繪製也一絲不苟,其中船篷頂有一雞籠畜養著雄雞一隻,停泊於江岸的有兩艘船頂也有一隻公雞罩在大竹籠裡,這種設置應是用來報曉取時的,在(傳)宋人何荃《草堂客話圖》(故宮博物院藏)的庭院之中亦能見到,看來是在沒有鐘錶的時代,用來報時的活「鬧鐘」,是客船行旅中的重要配備。
宋代(傳)何荃《草堂客話圖》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幾艘形制相似的船停靠在岸邊,與江面上的船隻一樣,船隻的門窗、絞車、固定船隻的碇石,以及船舵和船舵的橫桿等均描繪得清清楚楚。桅桿上曬有客旅之衣物,相當真實地將客船行旅之情形展現了出來。在北宋張擇端《清明上河圖》(故宮博物院藏)中的船上亦有相似的圖像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局部
宋代張擇端《清明上河圖》中的晾衣服場景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在岸邊岔路處有旅店一間,屋舍涼棚、桌椅儼然,店中有旅客正在用餐,店門口還有兩隻馱著貨物的驢子,店外和船上又各繪有一隻小狗。旅店之後是以淡墨掃出的平緩的坡岸和遠山,遠處又有房舍若干,大門口斜挑的酒幌顯而易見,可知又是一間旅店。更遠處的山道間,可見駱駝成隊走向輕煙籠罩的山口。駝隊的形象在《清明上河圖》中亦有體現,此處細節或可暗示《江帆山市圖》表現的是北方風景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局部之駝隊
宋代張擇端《清明上河圖》中的駝隊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岸上有驅驢者,正在往山中進發,山下棧道結構清晰,蜿蜒繞到山後。那位在船頂出現的官員裝束的人物,在畫面又出現了兩次,一次是接受放下行囊的僕役跪拜,另一次是在山岡上行走,身後還跟著一名負重的僕役。這位官員身體後仰,緩慢爬坡,似欲走向山中古寺,山間寺宇環抱,山谷中輕煙凝白,飛鳥結陣,當為黃昏景色,頗有悠遠曠渺的情境。官員左手捋鬚,抬頭觀賞,這個局部非常有詩意,不正契合陶淵明詩「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」麼?而山上寺廟前那位站立的僧人與之高下相對,好似在眺望久未謀面的老友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局部
這位官員在圖中一再出現,應為本幅故事之主要人物。加上行舟、旅店、寺院、商旅等元素,使畫面充滿了敘事性,細細看來讓人饒有趣味。雖無法將這些段落做絕對正確的連接,從而解釋山村繁忙活動的情形,但這些畫面記錄卻將早期商陸旅行和船運之習俗細緻呈現出來,成為相當有價值的圖繪史料。
▌特殊建築
畫面正中的旅店,除了細緻描繪出休憩飲食的客商和桌椅之外,有賴本次特展能近距離觀察原作,發現在畫中店外不遠處山坡下,有一處錐形物,因筆墨略有模糊,平時很容易被忽略,仔細辨別可知為圓形平面,穹窿結構,拱形門洞而覆以茅草,闊狹可供一人坐臥,與平常所見的木構建築迥然有別。這種建築物稱為「廬」。
《江帆山市圖》局部
忽然想到2017年引人注目的北京故宮《千里江山》特展,明星展品《千里江山圖》中有兩處草廬形象,有學者在《故宮博物院院刊》上撰文,推斷其中一處為匡神廟,並把它作為《千里江山圖》是圖繪廬山的證據之一,實在是令人心生疑竇。
宋代王希孟《千里江山圖》卷中的草廬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廬是一種簡陋的建築,從北魏、西魏時代開始在壁畫中出現,早期廬的形象,還廣泛出現在睒子經變畫和雕刻中,描繪的是睒子與其盲父母在山中修行的場景,如克孜爾、雲岡、敦煌石窟中都有明確的形象。據考證,這種建築形式並非中國獨有,是隨佛教一起傳入中國的,在印度犍陀羅藝術中有原型,這種作為早期印度一帶佛教徒修行場所的圓廬,在敦煌如五代《五台山圖》等壁畫中屢見不鮮,為僧人修習、禪居之所,所謂「釋子之寢」。
五代敦煌壁畫《五台山圖》中的廬
在山西北宋開化寺壁畫、北宋《御制密藏詮》經版畫(哈佛藝術博物館)中也有描繪,在宋代卷軸畫如《江山秋色圖》(故宮博物院藏)中都可以見到,北宋甚至傳說廬山的得名也來自這種建築。
宋代佚名《江山秋色圖》中的廬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隨著佛教流行,這種建築形式後來也為社會普遍接受,作為清修之用,如在故宮博物院藏宋人《臨流撫琴圖》和《青山白雲圖》中伴隨的形象都是士人或道士。
宋代佚名《臨流撫琴圖》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宋代佚名《青山白雲圖》局部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宋代蘇轍曾寫過《題李公麟山莊圖》20首,其中有一處景點為秘全庵,在傳李公麟《山莊圖》中,對應的此處建築與《千里江山圖》中廬的形象略無分別,都是廬在屋後,形體高大,此類例子仍可枚舉,由此亦可知這種廬與屋的組合,當屬於廬的本土化演進,其規格尚達不到「廟」的高度。
宋代(傳)李公麟《山莊圖》中的廬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
雖然這種較為簡陋的營造方式在元以後式微,但成為了中國建築多樣性的一個例證。《江帆山市圖》旅店處出現這種建築,而不是在深山之中,應因旅店位置所處水陸要衝,山中有大寺,故可能是專門提供給行腳僧人之用,由此也可想像當時佛教之盛。
▌印鑒的聯想
《江帆山市圖》本幅之上共有印鑒19處。
主要的有左下角「紹興」朱文連珠印,因與另一印重疊,不易辨識,館方專家經過仔細比對,認為與真印別無二致,顯示此圖曾入宋高宗內府收藏。
「紹興」朱文連珠印
畫幅右下邊鈐有碩大的寬邊半印,是為明初的「典禮紀察司印」朱文半印,典禮紀察司是明朝內府司禮監的前身,這是專門用於清點記錄的印章,一半蓋在畫心,另一半則留存於登記賬簿上,防止物品丟失。這種粗暴的「管理痕跡」頗為影響畫面。與其他多枚清宮璽印一樣,均屬佛頭著糞,有礙觀瞻。
「典禮紀察司印」朱文半印
「□□元印」騎縫朱文小印
畫幅右側偏下處有騎縫朱文小印一方(圖23),右側二字漫漶不清,左側為「元印」二字,台北故宮博物院《國寶的形成》特展圖錄釋讀為「項元汴印」(316頁),應屬有誤。因為從印文排列的規則判斷,應該是「□□元印」。項氏藏品向來以鈐印甚多聞名,如曾收藏過的懷素《自敘帖》(台北故宮博物院藏)鈐印多達70餘方,即使是其收藏的小幅作品,鈐印大多不止一方。而此圖未見其他項氏藏印,故無法互證。不過從時代風貌和位置考察,此印斷為明代私人印鑒應無大礙。
朱文「寶繪之印」
在畫幅右上位置,有朱文「寶繪之印」,從印色判斷,似為水印。又形制甚古,屬於「蟠條印」樣式,就印鑒風格而論,接近北宋米芾的一些印章如「米姓之印」「米芾之印」,其為宋印似有可能。因此由收藏印看作品之流傳,大概先由私人所藏,再傳至紹興內府、明內府收藏,又經私人收藏之後,歸於清宮,保存在重華宮中。
若追索印章「寶繪之印」的主人,單就名字而論,則有一條材料顯示可能與王詵有關。
王詵(1036~1140年)是宋英宗駙馬,雖然貴為皇親國戚,但王詵醉心禮儀學問詩書,常不論貴賤以文會友。「平居攘去膏粱,屏遠聲色,而從事於書畫」(蘇軾語),在其宅邸之東建寶繪堂,用之讀書及收藏書畫,並請好友蘇軾於熙寧十年(1077年)作《寶繪堂記》一文。故王詵收藏《江帆山市圖》在時間上實有可能。
從歷史記載來看,王詵和米芾一樣,也是狂熱的書畫藏家,此時的王詵42歲,風華正茂。出於提醒,蘇軾在《寶繪堂記》裡一方面說「凡物之可喜,足以樂人而不足以移人者,莫若書與畫」,肯定了書畫對人怡情陶冶之樂。但文章開宗明義即提出「君子可以寓意於物,而不可以留意於物」,歸納了對待書畫收藏的兩種態度:若是寓意於物,則如煙雲之過眼,百鳥之感耳,欣然接之而去不復念,態度超然,增加愉悅。但若留意於物,則成為負擔、玩物喪志甚至造成災禍。
因此蘇軾認為「寓意於物,雖微物足以為樂,雖尤物不足以為病。留意於物,雖微物足以為病,雖尤物不足以為樂」,希望好友能全其樂而遠其病,其殷殷之心躍然紙上,實屬藝壇之一段佳話。
「寶繪之印」是否確為王詵所有,雖待再研究,但由此關聯到的這則故事,亦足以增加鑒賞之樂了。
綜觀全畫,用筆細膩精緻之外,用色亦簡淡清雅,水面染以淡花青,配合山體之淡赭,更以青色淡淡染過天空,有早期山水畫的特徵,恰巧也從畫中體現的敘事性很強,各種人物比較「熱鬧」,再結合一些細節來看,也有論者認為此圖可能是南宋至元代時期的仿古之作。
不過無論如何,作品水準非凡,雖高不盈尺,卻將山市的活動點染得極為活潑有生意,若借用宋人劉道醇對燕文貴畫的贊語,就是「咫尺千里,何其妙也」!
備註:此文發表於《收藏》雜誌2018年第3期,總345期
(文章來自:收藏雜誌,作者:風入松,版權歸原作者所有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