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馮承素摹蘭亭卷(局部)
[鎮館之寶·故宮博物院]
公元353年,其實是挺慘烈的一年,世界上發生了挺多大事。
在東方,東晉殷浩率7萬大軍北伐前秦,結果大敗,士卒死傷無數,北伐徹底失敗。在西方,君士坦提烏斯二世擊敗了馬格嫩提烏斯,成為唯一的奧古斯都,重新統一了羅馬帝國。
同在這一年,還有一件小到對著顯微鏡都看不到的事——在中國,陰曆三月三日,有42個人,他們相約一起去會稽城外度個假。他們沒想到,這一次聚會能成為永恆。這次聚會的光芒之璀璨,讓你在各種搜索引擎裡打下“公元353年”,很可能搜不到上面兩件大事,但十有八九能看到:永和九年(公元353年),王羲之寫下了《蘭亭序》。
尋寶儀 歐布繪
消失在歷史中的真跡
今天我們看到的《蘭亭序》,其實都不是王羲之的真跡。真跡的命運如何?這是一個一波三折的故事。
《蘭亭序》寫完,王羲之也很滿意,據說留給了子孫珍藏。後來,此帖被唐朝王羲之頭號粉絲唐太宗得到,藏入內府。唐太宗很高興,不時把玩,還搞起了“共享書法”,吩咐當時的書法名家抄了好多份,在自己的朋友圈流傳。唐太宗對《蘭亭序》的愛,是“死了都要愛”,據說臨終時留下遺言:“吾所欲得《蘭亭》,可與我將去。”於是,真跡《蘭亭序》被一起葬入昭陵。
五代時有一盜墓狂人溫韜,他把唐朝皇陵挖了個遍,昭陵也未能倖免。據記載,溫韜太沒文化,竟然把昭陵裡字畫的裝軸金玉給摳下來,把字畫扔一邊。經此一劫,《蘭亭序》真跡就此消失,蒼茫天地間,再也找不到。千千萬萬人用生命在熱愛的寶貝,一個蠢貨就能毀掉。
今天我們所看到的《蘭亭序》,有四個著名的臨本版本。“虞世南臨本”“褚遂良臨本”“馮承素摹本”是墨跡,“定武本”是刻本。其中,馮承素摹本因為卷首有唐中宗李顯神龍年號小印,故又稱“神龍本”。此本為紙本,行書,縱24.5厘米,橫69.9厘米,共28行324字,摹寫精細,筆法、墨氣、行款、神韻都得以體現,是目前公認最好的摹本,現藏於北京的故宮博物院。
酒後而成的天下第一
三月初三是中國的傳統節日——上巳節。這一天,親朋好友們到水邊嬉游,以消除不祥,叫“修禊”。
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,時任右將軍、會稽內史的王羲之,同朋友及子弟等42個人,在山陰蘭亭舉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文人雅集。他們曲水流觴,飲酒賦詩,十分開心。王羲之作為這次集會的東道主,尤其興奮。微醉之中,振筆直遂,寫下了大名鼎鼎的《蘭亭集序》。
據唐代何延之《蘭亭記》記載,王羲之動筆時已是半醒半醉的狀態,等到自己酒醒,害怕喝多了影響狀態,又重寫了“數十百本”,卻發現還是原版最好。當然,這個酒簡直像興奮劑一樣有如神助的說法,今天已難以考證,王羲之後來真的,重寫了二稿三稿乃至N稿,我們也不知道。但從今天所流傳的《蘭亭序》墨跡看,確實有“腦袋有點懵”的醉態。
以神龍本為例。開頭一句“歲在癸丑”,“癸”寫得很扁,似乎是後來加的。有種說法是“癸丑”上一年是“壬子”,王羲之本能地寫要寫“壬子”,結果突然想起已經過年了,於是把“壬”塗成了“丑”,又在上面加上了一個“癸”。“有崇山峻領”,“崇山”是漏掉了後補的,沒有地方,不得不寫在旁邊。“惠風和暢”裡的“和”,右邊的“口”中間多了一筆,感覺手速太快,根本停不下來,一不小心加了一筆。從這些改動痕跡,今天的我們不難想像王羲之當時在現場,眉頭一皺、嘴角一抿,刷刷刷改稿子的情形。
《蘭亭序》是神作,大家實在找不到詞誇他了,只好送它一塊匾——“天下第一行書”。
永遠不能超然的王羲之
《蘭亭序》之偉大,不僅在於書,更在於文。
文章的開頭,是很開心的。“是日也,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,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遊目騁懷,足以極視聽之娛,信可樂也。”天氣好,空氣好,一場春遊多快樂。然而筆鋒一轉,“況修短隨化,終期於盡。古人云:‘死生亦大矣。’豈不痛哉!”可是快樂得幾時!王羲之也泛起了春愁,人生苦短,多麼痛的領悟。最後,“固知一死生為虛誕,齊彭殤為妄作。後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昔。悲夫!”王羲之想不開,真的想不開。對於東晉士人來說,老莊玄學屬於居家旅行、社交開會必備學問,然而讀了這麼多遍,莊子《齊物論》的境界,王羲之終究達不到。
王羲之笑著笑著就哭了。他不能超然,壽命有限的苦澀洶湧而來。這一篇文章,也由此超越了一篇流水賬,導向一場哲學維度的苦悶。
王羲之不豁達,可以理解。翻開他的作品集,滿滿的都是辛酸,一遍又一遍地刺激著他的淚腺。姨媽去世,他寫過《姨母帖》。《期小女帖》和《二孫女帖》,說明他至少有兩個孫女,小小年紀就去世。《先墓帖》和《喪亂帖》是說先人之墓被毀,在“魏晉以孝治天下”的時代,王羲之痛徹心扉。
或許是種種打擊,讓王羲之身體都變差了,他寫過《乾嘔帖》和《衰老帖》,記錄自己的病態。現在或許能理解,為什麼他在寫《蘭亭序》時,頓感人生之無常、年光之有限,如此想不開。
千古的苦悶與不朽
提起王羲之,或許我們能想到“東床快婿”的那個豁達自如的年輕人——郗鑒派人去王家挑女婿,各位公子梳妝打扮,扭捏作態,只有王羲之,躺在床上露著肚皮看書,一副注定孤獨一生的樣子,郗鑒得知,就選他!
即便瀟灑如王羲之,他的老年危機一樣會來。尤其在那個年代,人真的很脆弱,動輒撒手而去。魏晉之際,士人們煉丹服藥,只為多活三年五載。而到了老年,生死之事目睹漸多,人生有限性的悲歎,無時無之。正像王羲之的先人王衍所說:“太上忘情,其下不及情,情之所鍾,正在我輩。”正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,最難超越人生的苦楚,最沉浸於無窮無盡的生死悲歡裡。
古往今來,無論何等偉大,中流擊水的北伐諸將,“我來我見我征服”的奧古斯都,看似宏大無匹,卻同樣難以超越人類命數,百年之後,同為塵埃而已。這也是《蘭亭序》千餘年來無論是什麼段位、什麼年齡的研習者,都可以取一瓢飲的原因所在。初學者,學其妍媚與遒勁;資深者,臨其意態與神韻;少年者,模仿其“鳳翥龍蟠”;老年者,會心於“臨文嗟悼”……
繁花落儘是枯枝,極樂之後是至悲。一紙《蘭亭序》的苦悶,人類上下數千載,找不到答案。正因為提出了這個命題,人生易朽,《蘭亭序》不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