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風眠的藝術,有一種罕見的苦味(共25張圖片)
  • 15年4月2日 07:21发布

作者簡介:芝麻开门,古董臺灣網網站站長,愛好古董古玩收藏,尤擅長古錢幣類鑒定。

  黃永玉在《比我老的老頭》一書中,這樣寫到林風眠的去世:九十二歲的八月十二上午十時,林風眠來到天堂門口。“幹什麼的?身上多是鞭痕?”上帝問他。“畫家!”林風眠回答。

  林風眠這輩子,當過校長,坐過牢;風光過,也落魄過,他所有的光榮和苦難都因畫畫而起,大半生都過著離群索居的日子。但他卻始終溫良如故,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,他身上永遠有著少年感,那顆對待藝術的赤子之心。

  1900 年 11 月 23 日,林風眠出生於廣東梅州市一個普通的石匠家庭。而他的繪畫天賦,或許和父親林伯恩的有關。5歲那年,他在父親指導下,臨摹過《芥子園畫譜》。

  林風眠他從小就對色彩感興趣,總是喜歡纏著母親,帶他去家附近的染坊店玩耍。但後來,村裡人傳言母親和染坊老闆有染,沒多久就被賣走了。從此母子天各一方,而林風眠也變得孤寂而內向,整個童年變為一抹暗色。

  林風眠的畫作中有許多仕女圖,這和他對母親的記憶有關。林風眠在法國時,說每每看到《蒙娜麗莎》就要流眼淚,他說總覺得那是母親的凝望和微笑。

  讀書時期,林風眠第一次看到西洋畫,開始對那個世界充滿嚮往。彼時,留洋熱潮逐漸興起,正在林風眠倍感迷惘之時,好友林文錚發來信函,告訴了他留法勤工儉學的消息。林風眠毫不猶豫地來到上海,登上了去往法國的郵輪。那一年,林風眠 19 歲。

  巴黎的日子,是林風眠一生最意氣風發的時候。他經人推薦進入巴黎美院,成為學院派大師柯羅蒙的弟子。當時大師的畫室裡,還有一個中國人,那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徐悲鴻。可與林風眠不同的是,徐悲鴻學習的是古典寫實技法,林風眠則選擇了現代主義之路。

  柯羅蒙怎麼也想不到這兩個弟子,會對中國繪畫藝術產生何等影響。而兩人不同的藝術選擇,也為之後的命運,埋下深深的伏筆。

  在那時,歐洲的繪畫主流,早已從古典寫實過渡到現代主義。野獸派和立體派已然成為時代新星,畢加索、馬蒂斯備受追捧。林風眠最初深受西方畫派影響,而後在老師的點醒下,又將目光拉回到中國傳統藝術。從此堅定的走上了中西融合的探索之路。

 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,林風眠遇到了自己的戀人,一個德籍奧地利貴族後裔,愛麗絲·馮·羅達。1923 年,林風眠與好友在德國寫生,在銀行兌換貨幣時的偶遇,讓他和大學生羅達一見鍾情。

  那是林風眠一生最美的時光,同學們外出寫生和遊玩時,他便與女友出入劇院,聽古典音樂,在更廣袤的藝術海洋裡暢遊。古典音樂的浸潤,讓他的藝術靈感,很快飛昇到一個新的天地。

  一年後,他與羅達結為夫婦。然而,他的人生似乎總是如此,每當滂沱的喜悅降臨之後,緊跟著就是無盡的傷痛。兩人正沉浸在對未來美好的憧憬中,羅達卻因懷孕患上產褥熱死去,出生不久的孩子也夭折。

  一年之後,為了平復內心悲傷,林風眠接受了同學的撮合,與美術學院的女同學結婚。他本可以選擇在國外繼續生活,一次畫展卻改變了他的命運。

  1924 年 5 月 21 日,首屆“中國美術展覽會”在德國舉行,林風眠參展的 42 幅作品驚艷世界。時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的蔡元培,看到林風眠作品後,對他寄予厚望,第一時間來到他的家中拜訪,懇求他能夠回中國執教。

  蔡元培曾提出“以美育代宗教”,一直希望用西方的新學,來改造中國的舊學,而林風眠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。林風眠欣然接受了蔡元培的邀請,夜近闌珊,當他送蔡元培出門時,他心中調和中西藝術的理想,早已破土而出,躍躍欲試。那時他完全沒有預料到,這將是他痛苦的開端。

  1926 年 3 月 5 日,回國後的林風眠,正式出任北平國立藝術專門學校校長。這也是全世界藝術類院校裡,迄今為止最年輕的一位校長。風華正茂的林風眠,想在這裡盡情施展才華,把它打造成東方的巴黎美院。

  彼時,藝專內門派對立,保守勢力和革新勢力互不相讓,好幾任校長都無奈辭職。而林風眠卻雄心勃勃,一接手學校便大行改革。

  他先是特邀齊白石來教民間繪畫。那時候齊白石已經 65 歲了,仍只是個雕花木匠。林風眠卻力排眾議,還特意為他準備了一把籐椅上課,下課後又親自送老人到校門口。隨後,又找來法國畫家克羅多教油畫,希望東西藝術取長補短,讓學生充分汲取營養。

  此外,他還開設了戲劇、雕塑課,歡迎郁達夫、黃懷英、蕭友梅、周作人謝冰心等人來校任教。當時國內政局十分動盪,林風眠則全然不問外界風雲,發起“北京藝術大會”。遲鈍的政治嗅覺,很快讓他嘗到苦果。

  在這次畫展上,林風眠首次採用沙龍形式,取消了中西繪畫間的界限,2000 多件作品混合展出,成為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,展品最多的一次藝術展覽。展出聲勢之浩大前所未有,革新的口號貼滿大街小巷。

因好友被特務暗殺,林風眠畫下《人道》

  然而,在這 2000 多幅作品中,不少作品抨擊社會、諷刺現實,激怒了北平政府奉系軍閥。政府以“赤化”為名責令藝專整改,嚴禁再用“腐化的人體模特”,並稱呼林風眠為“赤化校長”,差點將其定罪逮捕。

  理想主義的林風眠據理力爭,認為藝術當有自由表達的權利,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干涉。這更加激怒了當局,聲稱要將其槍斃。最後是張學良說:“他一個畫畫的,大家不必放在眼裡。”這才躲過一劫。

  外界風波尚未平息,林風眠堅持在校內推廣學術自由,新舊矛盾進一步被他激化,保守派趁機對其大肆批判。1927 年 7 月 23 日午夜,林風眠藉著月色的掩護,淒然離開了藝專。

  辭職南下後,林風眠剛安頓下來,蔡元培再一次找到了他,邀請他出任自己親自辦的一所藝術院校校長,杭州藝術院。就這樣,林風眠再一次登上歷史舞台。

  接下來的十年中,林風眠遠離了政治,終於可以大展拳腳。他將國畫與西畫合併為繪畫系,帶領著林文錚、李金髮、吳大羽、劉開渠、潘天壽等大批藝術家,在這裡共創“中西藝術融合之道”,為趙無極、李可染、吳冠中、朱德群等優秀畫家繪畫啟蒙。

  也正是在這十年當中,西子湖畔,在自建的小別墅裡面,林風眠創作了如夢如幻的畫作,將西方繪畫技巧和中國傳統文化,結合到一個更深的層次。

  直到 1937 年,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,這也徹底打斷了中國現代藝術的發展。在教育理想實現了短暫十年後,林風眠痛而辭職,又一次離開。可以說,無論是十年前,還是十年後,他中西調和的教育理念,都未能徹底實現。

  這宏大的理想終成幻夢。林風眠黯然流離到重慶,在一個小房間裡拚命畫畫,以創作來寬慰自己的人生,一天最多能畫上八九十張。

  林風眠在這生活了近 7 年,自己買菜、生爐子、燒飯、洗衣,屋裡只有一張簡單的木桌,菜刀、砧板等物列於紙筆之側。國民黨委員劉建群專程拜訪,見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:“住在這種地方,不是白癡,就是得道之人了。您得道了。”

  生活如此清苦,林風眠對自己說:“我當了十幾年校長,住洋房,乘私人轎車,身上的人氣幾乎耗光了。你必須真正生活著,體驗今天中國,幾萬萬人的生活,身上才有真正人味,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。”

  因物料奇缺,收入微薄,他只能在小紙塊上作畫。可正因為缺少油畫布和顏料,林風眠形成了獨特的“風眠體”,仙鶴、嘉陵江、裸女、仕女,還有他最熱衷的“救母”主題。童年的傷痛、人生的孤寂和熱烈,為他的畫筆增添了凝重和沉靜。

  蘆葦蕩上飛翔的孤鶩,屏風旁端莊嫻靜的仕女。這些畫作似夢似幻,瀟灑絢爛,卻往往籠罩著一層悲哀的色澤。林風眠將兒時記憶、生命體悟,紛紛投注在自己的筆下,彷彿攪動一池瀲灩春水,或蕭瑟或壯麗,或熱烈或沉寂。

  1946 年,抗戰勝利,林風眠帶著畫作回到上海。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,在重慶畫下的幾百幅心血,最終會毀在自己的手上。建國後,在上海南昌路 53 號,林風眠在這裡度過了最貧寂的歲月。

  當時文藝上開展新年畫運動,號召藝術家們用寫實手法,歌頌新中國,表現工農兵的生活。林風眠的現代藝術不被人接受,被認為是不符合大眾審美的“自我表現”。到了 50 年代中期,他徹底被邊緣化。

  林風眠在上海的生活,可以說是一生最慘的時期。最初他還能賣畫給原法租界的外國人,後來外國人撤走,他只能靠變賣舊物維持生計。而妻女也被他送到巴西投奔親戚,這一別,就是整整 20 年。

  從此,漂泊半生的林風眠,又陷入一個人的孤獨和悲哀。在矮小的閣樓裡,用極少的物料,他每天身處孤絕,不斷創作,仍不忘探索中西藝術融合之道。在苦不堪言的環境裡,唯有畫畫能夠給他人生以慰藉。

  也正是在飯都吃不飽的境地中,他將藝術造詣推向了頂峰,用一隻畫筆打破了東西隔閡,也打破了時空的界限,把生命的思考、悲喜塗抹其上。但就在他忘我地作畫時,政治再一次找上了門來,一個時代的浩劫來臨,他避無可避。

  在給木心的信中,林風眠曾經寫道:“我像斯芬克士,坐在沙漠裡,偉大的時代一個個過去了,我依然不動。”從晚清到民國,從民國到抗戰,林風眠的確未曾動搖自己的理想,未曾動搖對創作投入的情感。

  但 1966 年,林風眠不得不動了。傅雷夫婦雙雙自盡後,林風眠聽到消息,預感自己也在劫難逃。回到閣樓上,他翻出 2000 多張畫作,一張張忍痛撕成碎片,浸入浴缸,拿木棒攪拌成紙糊後再衝入馬桶。

  沒有人能夠想像他當時的心情,一個時代的巨匠,將半生的心血,一幅接一幅地毀滅在自己眼前。這是一個時代的悲歌和隱喻,藝術和馬桶,在浩蕩的歷史中,竟以如此荒誕奇妙的姿態結合了…

  不久後,他被關進上海第一看守所,以莫須有的“日本特務”罪名被關押。年邁的林風眠雙手被反銬,手銬幾乎嵌入肉裡,連吃飯也不給解開,只能用嘴湊到飯盆前,如牲口一般。這樣飽受摧殘的日子,持續了整整五年。

  漫長的痛苦中,幾乎每天都有人死去。但林風眠堅持活了下來,也絕不承認,莫須有的罪名:“我不會自殺的,我沒有錯,我要理直氣壯地活下去。”1972 年底,在周恩來的干預下,林風眠獲釋,卻留下一身病痛。1977 年,他被允許帶走 34 幅畫作,去巴西探望分別了 22 年的妻兒。

  臨行前,他把帶不走的畫贈予朋友。好友巴金收到一幅《鷺鷥圖》,學生吳冠中收到的是蘆塘和歸雁,吳冠中看到先生孤雁離群,不禁潸然淚下。

  與妻兒相見,林風眠感到分外陌生,異國他鄉,沒有絲毫的歸宿感,孑然如他,心靈只剩永恆的孤獨,如同淡淡水墨上蘆蕩間的秋鶩,冷清詩意中帶著蕭瑟與哀傷。

  他人生的每個階段,都以輝煌開場,但最後留下的都是落寞與淒惶。唯有藝術、畫作,那平和與沉靜,在歲月跌宕和苦痛掙扎間,留下了壯麗的詩篇。

  70 年代末期,林風眠獨自定居香港。在剩下的日子裡,憑藉著自己的記憶,他將親手毀掉的畫作,一張張地重新畫了出來。在人生的最後一站,他仍舊堅持探索中西融合之道,耗盡最後 14 載光陰,完成了畢生藝術的絕唱。

  1991 年 8 月 12 日,林風眠因心臟病、肺炎併發症,在港安醫院病逝,享年 91 歲。

  臨終之前,他留下絕筆:“我想回家,回杭州。”這個孤獨半生歲月的老人,心中眷戀的並不是梅州山村,而是當年他傾注了無限心血,想推動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發展,實現理想抱負的西子湖畔。

  林風眠一生,為開拓繪畫之境,在時代喧囂中承受巨大的孤獨,在多舛的命運之浪中,他就像蘆葦上的秋鶩,決絕而淒美地飛翔在世間,將生命和思考化作凝練的筆觸。

  林風眠病逝時,木心在《雙重悲悼》中寫道:“林風眠先生曾經是,我們的象徵性的靈魂人物。”這只畢生追求藝術理想的孤鴻,雖然早已經憑風而眠,但他留下清遠的長鳴,將不斷迴盪在這世間…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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