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步作品

我的瓷器收藏到民國為止，卻也以民國為重。民國是一個動盪而混亂的年代，但同時也是一個中西文明交融、新舊文化更迭的年代，特別是湧現出了大批優秀的書畫家和藝術家，充滿了濃郁的時代色彩和人文氣息。在瓷業上，民國的文人們以瓷為紙，繪製了許多精美的瓷器，形成了不同的藝術風格和流派，誕生了以著名的珠山八友為代表的一個江西瓷業藝術家集群。我原本不在意民國瓷，是因為中國古瓷的光芒過於耀眼，令民國瓷幾被其光影所遮蔽。其實，民國瓷另有一片燦爛天地。

我最初收藏民國瓷，始自十多年前偶得一件民國大家張志湯的山水筆筒，此公頗具宋元遺風，筆力工致，畫彩雅麗，畫幅上方題有一行五言：「兩岸繞青山，水清增秀色」。而這只筆筒卻還另有獨到之處：畫幅是在筆筒外側的上下兩個套圈上，轉動套圈，方能把畫幅對齊，於是，一幅連綿不絕的青山綠水通景就在指尖中徐徐展開，山水流轉，滿幅煙嵐……實在是太漂亮，太奇特了，即刻讓我對民國藝術瓷情有獨鍾，珍享至今。

筆筒收藏本是藏界的一個專項。我收藏的筆筒頗多，但這只筆筒對我意義非凡，我開始關注起張志湯，並逐漸擴展到整個民國瓷業，從此一發而不可收。後來，我還曾遇到過一隻張志湯的山水畫筆洗，畫面山高水遠，清幽淡雅，十分惹人喜愛。

我收藏的張志湯之重量級作品則是一幅尺幅巨大的瓷版畫《高閣臨風》，畫面上江峰突兀，風波浩淼，樓台矗立，古木蒼鬱，工筆重彩，典雅闊麗，一派宋人筆法，是張志湯早期的代表力作。

民國山水畫首推張志湯，與之比肩的莫非汪野亭，而人物畫當屬王琦、王大凡、萬雲巖，花鳥畫當屬劉雨岑，喜鵲登梅圖當屬田鶴仙，魚藻圖當屬鄧碧珊，虎嘯圖當屬畢淵明，松竹圖當屬許仲南，雪景圖當屬何許人，青花山水花鳥畫則非王步莫屬了。

汪野亭的用筆設色多取法清初四王，清雅典麗，意境悠遠，代表了民國山水瓷畫的最高水平。我曾訪過若干汪氏的瓷版畫，可惜多系仿作。其長子汪小亭、次子汪少平同為山水瓷畫大家，其作品前些年尚有所見，現已極難尋到了。一父二子，三峰聳立，真乃民國之奇俊景致。

再看人物畫。我藏有一幅王大凡的瓷版畫《鍾馗嫁妹》，描繪的是一則神話故事。只見鍾馗毗目圓睜，發須畢現；小妹嬌弱柔美，羞澀怯生；四個小鬼探身打量，點炮迎娶，人物描畫得活靈活現，栩栩如生，堪為王氏之精品。王大凡與王琦同是民國人物畫的舉世雙煞，其作品曾獲一九一五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大獎。

我還有一幅萬雲巖的巨幅瓷版畫《香山九老》，畫的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等九位名士遊樂於洛陽之香山水澗的場景：或對弈，或撫琴，或吟詩，或閒敘，神態各異，意趣悠然。萬雲巖的畫作遺世不多，如此大的尺幅更為稀見，殊為珍貴。幾年前，我去天津一家文物商店探寶，偶然在庫房的門後發現了這幅萬氏巨作。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不說，由於畫作體量太大，只得讓司機把汽車座椅卸下，自己倦縮著蹲在汽車底盤上，一路扶著畫寶回到京城。

今人皆知文革御瓷水點桃花，殊不知這一彩瓷技法實為民國花鳥大師劉雨岑所創。我有一隻劉雨岑畫的四方筆筒，四壁繪有四幅花枝鸝鳥圖，枝葉淡雅明麗，鸝鳥啼轉靈動，畫彩秀美，氣韻清朗，尺幅之間，風神盡現。

民國的花鳥大師甚多，其中田鶴仙是專畫喜鵲登梅的。我有一幅他的喜鵲登梅瓷版畫，畫得梅朵如同霞雲一般，綴滿天涯；畫得喜鵲如同美人一般，極盡嫵媚嬌艷之態。

青花的花鳥畫又是別樣一番韻味。

我有一隻王步畫的青花釉裡紅的花鳥盤，但見花枝間惟九粒香蕊紅，整個畫面青花渲染，濃艷欲滴，翠鳥棲枝，輕靈待飛，花葉扶搖，如月拂影，好一首風聲中吟唱的明夜花枝曲！

王步客居珠山六十載，制瓷萬餘件，真正是珠山瓷家第一人。

王步以青花獨步天下，素有「青花大王」之稱。我有一扇王步的青花山水插屏，是若干年前在一堆舊傢俱中偶然尋得的，插屏的木框雖已糟朽散架，但瓷板仍完好無損。畫面上青峰奇崛，煙波浩瀚，遠山近影，湖水汗漫。滿幅青花侵淫如濕，渲染如詩，氤氳如歲月，暈散如夢境。

王步以山水入詩，以詩入畫，以畫入歲月，以歲月入文化，以文化入精神。他是一個民間藝人，又是一個瓷藝詩人，一個釉彩畫家，一個世野文人，最後，他還是一個窯中哲人。作為哲人，他超越了那個年代，又歸隱於那個年代；他創造了那個年代，又守望著那個年代。

在那個年代，我看見了民國一代瓷家的珠山群像。自上世紀20年代起，當千餘年來燃燒的皇家御窯終於熄滅，當瓷家們終於第一次在瓷器上鐫印了自己的名字，中國瓷業的一場偉大的文化運動爆發了，中國歷史上一個輝煌的瓷器時代開始了。

那年，我佇立珠山，望雲河流溢，江水奔騰，草葉翻飛，日影曈曈。有誰知，我的精神，先於我的軀體而存在；我的身形，先於我的時代而存在。有誰知，我就是那珠山畫屏上的一筆青花，靈隱幽秘，輕淡如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