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川淮:魯迅手稿書法的藝術價值(共11張圖片)
  • 23年2月23日 07:16发布

作者簡介:芝麻开门,古董臺灣網網站站長,愛好古董古玩收藏,尤擅長古錢幣類鑒定。

魯迅 行書致胡適札 1922

  魯迅手稿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已經出版,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,隨著出版業的發達,印刷水平和人們藝術審美的提高,魯迅手稿開始以不同的版本開始發行。書法家和魯迅研究者在魯迅櫧墨之間,發掘著一個不是書法大師的大師,他就是——魯迅。

  魯迅(1881—1936) 

  當代對於魯迅書法的接受,也是經歷了一個過程,由不理解到理解,由認識到深入,魯迅以他的手稿書法成為了那個時代文學與書法藝術的兩個標桿。西泠印社出版的《魯迅手跡珍品展圖錄》一書中,魯迅手跡被列入國家一級文物的有四十八件。在二?一三年中國嘉德春拍古籍善本專場上,魯迅手書《古小說鉤沉》一頁手稿,拍賣到六百九十萬元人民幣。二?一五年十二月五日,在匡時秋拍“澄道——中國書法夜場”中,魯迅一件不到一平尺的四句偈語,只有十六個字,以七十五萬元人民幣起拍,拍出了三百零四點七五萬元人民幣,相當於一個字十九萬元人民幣。這從另一個側面可以看出魯迅書法不僅具備文獻價值,更具備深厚的書法價值。對魯迅書法的愛好,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名人,而是他的書法的確達到了一個高度!

  書法的高度,有法又無法,有形又無跡,有意又無意,這種高度的綜合在那種純粹的書法家身上是很難看到的,而恰恰是在魯迅的手稿裡,你能強烈地感受到,甚至能感受到在魯迅文雅的書法之間所蘊藉的那種血性與骨氣,那種來自深厚中國文化傳統的力量與背景。 

  魯迅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書法家,他經常有把自己的文稿墨跡隨便扔掉的事情,在蕭紅和許廣平的回憶錄上能看到。但他的書法透露了豐富的書法信息,既有篆隸之功,又有魏晉之韻,既有唐楷之法,也有明清之態,這書法的不同風格被他整合成了一體。如被人不斷引用的郭沫若對魯迅書法的評價:“魯迅先生亦無心作書家,所遺手跡,自成風格。融冶篆隸於一爐,聽任心腕之交應,質樸而不拘攣,灑脫而有法度,遠遂宋唐。直攀魏晉。世人寶之,非因人而貴也。”郭沫若對魯迅書法的評價,確為肯綮,是發自內心之言。

魯迅 致蔡元培札 1923

  二十世紀世紀從六七十年代,全國不少的地方的牌榜,一些雜誌的刊名,在沒有能夠從發表的毛澤東的字體中找不到合適的,都選擇了從魯迅墨跡中找字體,雖然是從不同的信箋與日記找來的字,搭配起來,卻是非常地諧和自然,大氣凝重。即使當代最有成績的書法大家,所題匾額刊名,與魯迅先生一比,立刻讓人感到相形見絀。魯迅書法的大氣雄穆,是那種字體與書韻自然的流露,獨字積累可成篇,這是魯迅墨跡的一絕!不以為意為書法,誰料日後成匾額。 

  魯迅的書法裡,顯示著民國學人舊學的底子和特有的格調,那種沉穩,那種倔傲,那種平和。民國的書法整體格調都很性情,很溫潤,碑帖相融,個性突出。魯迅的的書法更顯示著那個時代中,他的自信與秀雅。整個民國書法,文人書法中,最好看的三人是魯迅、陳獨秀和汪精衛。

魯迅 致許廣平札 1926

  當代書法經過近四十年的發展,書法創作已經深入到了對於傳統的轉捩與更新。繼承傳統是一個口號,尊重原創又是一個口號,但原創必鬚根植於傳統,必須具備深厚的傳統才能寫出自己的原創。什麼是原創,魯迅的書法就是他個人的原創,中鋒用筆,圓潤遒力,心平氣和,碑帖融合。魯迅在自我的書寫之中,不考慮濃淡乾濕,不考慮佈局節奏,不考慮文字以外的諸種效果,他就那樣自自然然地寫來,卻達到了自然書寫的極致。恰恰是魯迅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書法家,他的書法才顯示出平和蘊藉的力量。魯迅的文章犀利深刻,讓沒有看過魯迅墨跡的書法家和書法愛好者想來一定是“書如其人”,可能就像是黃道周或者倪元璐、徐渭那樣的稜角鋒利,劍拔弩張。但恰恰相反的是,魯迅書寫是那樣的理性瀟灑,字字平易處,筆筆銷魂時。如魯迅說自己的寫作:“靜觀默察,爛熟於心,然後凝神結想,一揮而就。”一揮而就,水流花開。魯迅的書法更顯出魯迅精神的真,俱道適往,著手成春。 

  魯迅書法的重新發掘,使人們認識到,書法真正的審美內蘊,是不需要任何的造作,任何的人為的痕跡都是書法的大敵,只有在完全自然的狀態下“寫作”,才可能達到書寫與書法的真正高度。但要做到這種格調,必須深刻地沉入傳統。魯迅是自覺自願地深愛著我們不同的傳統,並把傳統作為自己日常的一種修養。北京魯迅博物館現存有魯迅收藏的歷代金石拓片五千一百餘種,六千二百餘張,其數量僅次於他的藏書數量,他所購置的拓片也收入每年日記的書賬。上海書畫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出版的《魯迅輯校石刻手稿》收錄了魯迅摹寫的石刻原文,還有眉批、夾注、案語等。魯迅做金石目錄時專門做了《偽刻附》用於辨偽,將《六朝墓誌目錄》修改增刪後改名為《六朝墓名目錄》,這是怎樣的一種熏陶,又是怎樣的一種積澱。 

  周作人在《知堂回想錄·金石小品》中說:“我在紹興的時候,因為幫同魯迅搜集金石拓本的關係,也曾收到一點金石實物……金屬的有古錢和古鏡,石類的則有古磚,盡有很好的文字圖樣。” 

  王鶴照曾經和魯迅一起去紹興石佛寺,兩個人說到了拓碑,魯迅先生就教他,“先把碑洗清爽,然後在碑面塗上一層淡漿糊水,再把連史紙鋪上,用棕刷按打,使字面上的紙陷在凹空裡,再用墨輕輕刷勻,就拓出來了。”魯迅的一番言語,完全是一個行家裡手的經驗之談。這裡的魯迅,已經不是我們課本中的魯迅,而是一個老古董的魯迅,如同撰寫《語石》的葉昌熾。 

  讀魯迅書信手稿,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五日致增田涉信說:“寫字事,倘不嫌拙劣,並不費事。”同意為增田代人所求寫字。同年四月三十日致同人信中說:“我的字居然值價五元,真太滑稽。”這是能看到的唯一一次魯迅收潤筆的一個記錄。但這裡透露出這樣的信息,日本人在那個時代已經相當喜歡魯迅的書法。 

  《魯迅手稿叢編》的編輯王培元說他對魯迅手稿書法的感受:“魂飛魄散!” 

  魯迅手稿的不斷出版,使魯迅的墨跡無形中成為了一種書寫的摹本,同時也是研究他思想、創作的第一手資料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,書法碑帖出版的種類太少,而多卷本的《魯迅手稿》成了很多人學習行書的範本。對於寫作者來講,讀他的手稿,“看他怎樣選詞,怎樣煉句,怎樣增刪,怎樣改作,探索他寫作時思索的過程。”(朱正《〈跟魯迅學改文章〉引言》) 

  魯迅 致章廷謙札一通之二 

  我們這一代人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接觸魯迅的墨跡,所見的是《毛主席語錄》,以不同版本流行的是《魯迅語錄》,其中不少的《語錄》書中都有魯迅的手跡。以後,又陸續見到《魯迅手稿選集三編》(一九七三年四月版),《魯迅致增田涉書信選》(一九七五年一月版),《魯迅手稿選集四編》(一九七五年八月版)。還出版《魯迅批判孔孟之道手稿選編》(一九七五年十月版),《魯迅詩稿》(一九七六年八月版)。 

  魯迅 致章廷謙札一通之三 

  在那個特殊的時代,根本看不到多少碑帖墨跡,魯迅墨跡傳達著一種傳統深邃的精神,對全國的書法愛好者們起到了一種潛在的熏陶過程。王培元這樣記憶魯迅手稿對自己的印象:“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,我還在小興安嶺大森林裡當知青。一個書店的朋友,代為購得一冊《魯迅手稿選集三編》……他的很多文章在動筆之前,肯定都打好了腹稿。等坐在桌子前,寫到稿紙上之時,只是從腦子裡把已經想好的文字、詞句,準確無誤地一一抄錄出來而已。”

魯迅 致陳君涵札一通之一 1929

  這就是示範,從字裡行間所體會出的那種力透紙背的思想。 

  當代人在書法觀念不斷豐富深入的同時,也在不斷地理解著魯迅,特別是對他手稿的文學性閱讀和書法審美性閱讀,都能夠汲取不同的養分,對書法家來講,讀魯迅的書法,忽逢高人,如見道心,情性所至,妙不自尋。書法最美的內質,恰恰就是那種書寫的自然,心境在不同情境下的伸張靜止,一切在自然同時又幾近看不見的傳統中達到一種深美,魯迅的書法就具備著這種深美,遇之匪深,即之愈希,手把芙蓉,古鏡照神。 

  魯迅 致陳君涵札一通之二 

  從魯迅憶舊文字和周作人的回憶錄看,魯迅寫字從描紅入手,很早就講究用筆的提按頓挫、一絲不苟。曾祖母戴氏能寫字對魯迅用筆也有影響。入三味書屋後,壽鏡吾先生也是當時的書法高手,對魯迅影響甚重。魯迅在書法的學習上主要來自於三個方面,其一,少年時在三味書屋跟壽鏡吾先生的學習,以歐體為基礎打下的童子功。其二,在日本的時候,向章太炎先生學習“小學”,對篆書有了獨到的認知,也都有一定的訓練。其三,他自己特別的靈慧,對藝術有一種直覺的把握。魯迅抄寫古碑,研究碑碣、石刻、金文對他書寫實踐起著一種潛意識的外化效果。

魯迅 致李霽野札 1929

  周作人在《魯迅的故家》描述魯迅在家裡抄書的情境:“最初在樓上所做的工作是抄古文奇字,從那小本的《康熙字典》的一部查起,把上邊所列的所謂古文,一個個的都抄下來,訂成一冊。”除此之外,魯迅還抄過《唐詩叩彈集》《花鏡》《茶經》《二酋堂叢書》等,在外求學期間,他抄錄過地理、植物、古典小說、雜記,等等。特別到了二十世紀初,在北京教育部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、教育部僉事期間,他經歷一段思想苦悶時期,對社會改革頗感失望,沉迷於收集研究拓本之中,校編謝承《後漢書》《嵇康集》,並抄錄了七年的古碑。魯迅從很早的一九?三年的文稿《鏡湖竹枝詞》《二樹山人寫梅歌》和一九?四年的書信到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的臨終前的絕筆,都始終保持在很穩定的書寫格調。讀魯迅手稿,不管是讓人激動的《紀念劉和珍君》《〈野草〉自序》還是《阿Q正傳》《祝福》,從幾十字到數千字都是一筆一劃,一絲不苟,精神不懈,高度集中,這是需要多大的力量。魯迅日常書寫的最大特點是穩定,不管其書風的變化,內在情感多麼激烈,他的筆下始終保持著一種高古的從容不迫的狀態,定力非凡,悠然自得。在魯迅的筆下,幾乎看不到所謂的筆墨技法,看到的是一種樸素,一種沉穩,透露著一種文化精神,甚至讓人在其筆墨之中感覺到一種人格化力量。魯迅的日常書寫,是和他的詩文、哲學、史學、宗教、版畫等緊密聯繫在一起的,他無心於書,更不求書法表現的豐富,我手寫我心,我心即我字,卻恰恰顯示了一種樸素,一種獨立。

魯迅 致李霽野札一通1929

  魯迅研究過佛經,學習過尼采,也癡迷於碑拓,這些無形中給魯迅以超越般的恆力,這是對書法家很有啟示的一面。魯迅晚年的書法,的確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,胸中火氣旺,筆下卻是絲毫沒有一絲的火星,大野鉤棘,幾家春裊,萬籟靜喑,中流輟吟,風波浩蕩,花樹蕭森,那是一桿多麼凝重的筆啊!那是一顆多麼真摯的心! 

  魯迅書《李賀詩》軸用筆沉厚圓潤,遒勁凝緩,中鋒與側鋒兼用,字與字,行與行之間均衡,精神內斂,如進入化境。行書《悼楊銓詩》,與何紹基、劉墉有不謀之同處,但細觀有章草的意趣,沉厚之中有一種跳蕩之感。《致胡適之》信札,寫來輕鬆秀逸,介於楷書與行書之間,文雅雋永,清新樸實、不事雕飾。

魯迅 致李霽野札一通 1929

  當代書壇,各路人物表現出了不同的風格,如果讀魯迅《文壇三戶》的原稿,你幾乎也可以看到今天的書壇,讓我不得不記錄下這一段,不過在流行的本子中,你看不到,只有手稿裡有:“那文雅是裝來的,從破落戶看來,這就是所謂俗。不識字人不言俗,他一掉文,又掉不好,那一言就俗。和破落戶的傑作幾乎相同,但一定還差一塵:他其實並不‘ 顧影自憐’,倒在‘ 沾沾自喜’。” 

  上述不妨可在當代變化著的書壇中對照。 

  當代書法講究形式美,魯迅是研究現代美術與形式美的先驅者,他的著作,基本都是由他自己設計,書法的字體與選擇,圖案的有無與空白,都是相當的用心,如果看看《野草》,看看《且介亭雜文》,看看《南腔北調集》這些書的封面,都能感覺到一種雅致之美,一種空白之間的那種極簡約的意味,讓人想到了八大山人的書法和繪畫。《魯迅手稿全集》和《魯迅手稿叢編》中,他的手稿有的是緣色稿低,紅繭行路,並且採用了很多是花信箋,有臘梅、海棠、荷花、牡丹、牽牛花,還有人物、山水,等等,炫麗多彩,無形中在寧靜和穆的字體中有了一種背景,一種形式感的襯托。把他的手稿書信,放在明清諸大家的信函相比,絲毫不遜色。

魯迅 致許廣平札一通 1929

  從魯迅的書稿中,可以深深地認識到,書法不能僅僅只是書法,書法是一種綜合的修養,書法是和一個人的精神情趣密切相關,只有博古通今,只有在不斷地積澱實踐之中,書法與個人性情才能完全地統一起來。魯迅長期關注藝壇,古今藝術對他都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,包括書法。魯迅是在作為文人的日常書寫中達到了一種高度的統一,水到渠成,不溫不火。 

  魯迅的書法,只要仔細臨讀,都能發現其中很高妙的意味,有顏真卿行書的篆味,有晉唐寫經的韻律,還有何紹基、劉墉的某些特徵,魯迅於書法是下了很深的功夫,他沉浸碑帖,讀碑抄碑。其手稿中有一份魯迅手摹的金文,大小紙片四百餘張,是為撰寫《中國字體發達史》而準備的。在《吶喊·自序》,魯迅自狀:“許多年,我便寓在這屋裡鈔古碑。客中少有人來,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。”魯迅的書法,看似簡約平靜,如果臨仿,但很難學得入神,這其中有很多文學的成分及學養的區別,也是其高度的所在。 

  《魯迅詩稿》一書中所收錄的詩歌作品,基本與其信札書體是一致的。但相對來講,他的大部分作品,都沒有達到信札書寫的那種自然蕭散的那種狀態,總有一些矜持的地方。魯迅書法魅力最能感人之處,就是他化解了篆書,把篆書的體正勢圓,左不見撇,右不見捺的體勢風格運用在了行書的創作上,如逢花開,如瞻歲新。 

  魯迅先生具有非常高的文化修養與審美品位,他搜集蘇俄和歐美美術資料的事跡已經多有披露,但是魯迅對於書法的表達以及他的書法所具備的高度,我們還遠遠地沒有研究透徹。雖然朱正先生在一九八一年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就出版過一本《魯迅手稿管窺》,但這方面的還有很多的發掘研究工作空間。 

  (本文作者供職於《中國書法》雜誌)(節選自《榮寶齋》2018-09 總第166期)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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