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注傳統文化，倡導藝術美學

黃賓虹 桐君山山水

黃賓虹一生跨越兩個世紀，兩種時代，最終以中國畫大師名世。他的繪畫集中體現了他對藝術史傳統的深層熱忱和洞察，體現了他對中國畫發展前景的獨特見解和創造。七十歲後作品，興會淋漓、渾厚華滋；喜以積墨、潑墨、破墨、宿墨互用，使山川層層深厚，氣勢磅礡。本書收錄了一代畫師黃賓虹對國畫的一些獨到見解。

黃賓虹 蘇軾詞意圖

題識

徑蟠趨後崦，水會赴前溪

黃賓虹

中國畫有三不朽：一用墨不朽也；二詩書畫合一不朽也；三能遠取其勢，近取其質不朽也。

潘天壽

先生特擅山水兼工人物花鳥草蟲。然先生習畫之步驟，先從法則，次求意境，三求神韻。習法則：須從嚴處入，繁處入，密處入，實處入，道古循今，極力鍛煉，入而能出，然後求脫。求意境：須從高處、大處、深處、厚處入，要窺見古人之深心，使意與法會，景隨情生，而得圓融無礙之妙諦。求神韻：要從讀萬卷書入，行萬里路入，養吾浩然之氣入。在元氣混茫間，純任一片天機，冥心玄化，自然神情氣韻都來腕底。

黃賓虹 溪亭策杖

傅 雷

然師法造化之真義，尤須更進一步，覽宇宙之寶藏窮天地之生機，飽游飫看，冥思遐想，窮年累月，胸中自具神奇，造化自為我有。是師法造化，不徒為技術之事，尤為修養價格之終身課業，然後不求氣韻而氣韻自至，不求成法而法在其中。

立 法

三代以上，君相有學，道在君相。三代而下，君相失學，道在師儒。畫必先師今人，端其趨向，不入岐途。次師古人，辨別源流，可明優細。終師造化。(易)曰：立天之道，曰陰與陽；立地之道，曰柔與剛；立人之道，曰仁與義。孔子言：士志於道，據於德，依於仁，游於藝。老子言：聖人法地，地法天，天法道，道法自然。道猶路也。楊子悲岐路，懼失其正軌而失於邪甜俗賴，即為終身之誤。必先求多見多聞，明通古今之理論，博學篤志，由勉強而臻自然。合於法之中，而不拘於法；超乎法之外，而無處非法。

黃賓虹 青山出雲

題識

青山出氣卻成雲，漠漠雲山兩不分，

試侍雲開山出色，芙蓉洗眼照秋曛。

畫有六法，倡於南齊謝赫，一曰氣韻生動，二曰骨法用筆，三曰應物象形，四曰隨類賦彩，五曰經營位置，六曰傳移模寫。古今授受，罕能盡該，眾畫優長，各善一節。區別流品，約分為四，神妙能逸，此其大較。六法精論，萬古不移，自骨法用筆以下五法，可學而能；如其氣韻生動，必在生知，固不可以巧密得，復不可以歲月到，默契神會，不期然而然也。故氣韻生動，出於天成。人莫窺其巧者，謂之神品，筆墨超絕，傅染得宜，意趣有餘者，謂之妙品；得其形似而不失規矩者，謂之能品。

黃賓虹 小隱空山絕四鄰

題識

小隱空山絕四鄰，野雲孤鶴自相親。

誰知一徑深如許，猶有敲門看竹人。

詣力所至，各有不同，要莫不有其準繩，以成方圓平直。入乎規矩之中，不能超出於規矩之外，斤斤自守，步亦步，趨亦趨，得其貌似而未得其神似者，只是能品。揮南田云：今人用心在有筆墨處，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。倘能於筆墨不到處，觀古人用心，庶幾擬議神明，方可進於妙品。畫之能品，猶學者之初基，非謂已能，即可畢業。師今人，不若師古人；師古人，不若師造化。知有法而脫離於法，無非是法，方為得之。

黃賓虹 仙人村塢

題識

仙人村塢錦為屏，雞犬雲中戶自扃。

煙火紅塵俱不著，長齋繡佛禮黃庭

學問之道，固非可以故步自封矣。古之畫者不落畦逕，謂之士氣，不入時趨，謂之逸格。高逸一種，蓋欲脫盡縱橫，無一毫畫史習氣，澹然天真，如無意為文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，是以稱佳，逸品故置神品之上。筆墨可知也，天機不可知也。規矩可得也，氣韻不可得也。以可知可得者，求夫不可知與不可得者，非多讀書明理，豈易為力哉!夫惟於可知而得者，循序漸進，造乎其極，至於幽深高遠，竟未易幾。若徒用意臨摹，刻畫細謹，形貌愈工，失之愈甚。

黃賓虹 石峰

古來名畫，貴在士夫，以其多讀書。莊子言：宋元君畫者解衣盤礡，此真畫者。畫是無聲詩，詩是有聲畫。古人之畫，於學深思，心知其意，雖旋規折矩，未盡合乎尺度，非失於法而徒求貌似。顧愷之筆法如春蠶吐絲，初見甚平易，且形似時或有失，細視之六法兼備，世稱三絕。吳道子學書於張顛、賀知章，因而工畫，深造妙處。李公麟精鑒鐘鼎彝器，博覽法書名畫，照映前古，當為宋畫第一。元季諸公，賣藏美富，詞翰兼精，故能風流跌宕，炳暇於時，尋源溯流，而畫法大明於天下。至若魚於功利，不求學問，縱橫塗抹，雖極工巧，神明既盡，古法亦亡。要為斯道綿一線之傳者，惟工詩詞、精法書，研金石諸家，心領神悟，力爭上游而已。

黃賓虹 富春秋色

題識

怪底眼邊雲樹合，恰疑身在富春江；

秋來常置烏皮，幾應有嵐煙撲酒缸

用筆

筆法貴在平時練習，專之於心，運之以腕，筆筆須用中鋒。中鋒之說，不必純取把筆端正，要使筆尖之鋒芒，八面生出，有藏有露。藏者為中，露者為側，皆是用鋒，則落筆圓渾，自然不為板滯。否則全用筆根，猛勇直下，如繫馬樁，又用偃筆臥倒，副毫著力，便至僵直枯燥，妄生圭角。

古人云用筆有三病：一曰板，二日刻，三曰結。板者，腕弱筆呆，毫無曲折，物狀平扁，不能渾圓也。刻者，運筆不靈，心手相房，生硬反張，勉強湊合也。結者，欲行不行，當散不散，陰陽向背，雜亂無章也。間有退毫禿筆，古人非不用之，務有韶秀之氣行於其中，剛中能柔，不為筆使。若徒求老蒼，反入惡道。如指頭作畫，以筋裹棉，自以為巧，益形其醜，一蹈斯習，俗不可醫也。

黃賓虹 開眼青山窄

題識

開眼青山窄，週身翠壁寒。

仙人家咫尺，畫卷借來看

用筆之法，宜於簡練揣摩，朝夕勿怠，明窗淨幾，弄筆拈毫，如書家之臨法帖，細看古今名畫，於其起筆落筆轉折收尾之處，時時體貼。又貴能明其法，不至隨於庸俗，誤入岐途。古人師承授受，未遴明言，非秘之也。孔子教人，不憤不啟，不排不發，不欲蹬等求之，此謂之道。雖然，道猶路也。指南之車，記裡之鼓，固所以逮迷津登彼岸。故趙松雪問錢舜舉何以為士夫之畫，文衡山進仇十洲，不終為俗工之徒。是有道焉，可略稽也。

黃賓虹 山水

上古書畫同源，畫法之高，通於書法。習書者，先明筆法，惟畫亦然。畫之筆法，約有五則：一日平。如錐畫沙是也。全用腕力，不用挑剔取巧，處處著實，平而不板，當如水之平，又有不平之平。大波為湘，小波為淪，水之因風，成為波浪，在於得勢，所謂一波三折，無非平也。二曰留。如屋漏痕，積點成線，不疾不徐，顏學之筋，遒勁極矣。留非沾滯不行，要使筆端不同浮滑，所謂樹無一寸直是也。三曰圓。如折釵股，篆箱之法，不方不圓，雖屈曲盤旋，無不轉圓如意。金以柔全，善於圓也。四曰重。如高山墜石，非有笨濁之態。物之重者，宜莫如金。似金之柔，似鐵之秀，雖干鈞萬錳，不厭其重也。五曰變。李陽冰論書法曰：點不變謂之布棋，橫不變謂之布算。所貴乎變，非師心自用，狂怪妄為之謂。筆有八面鋒，四正四隅，勾勒起訖，規矩從心，不偏不倚，人巧盡失，天趣橫生，變乏至也。沒筆痕而顯筆腳，謂之書畫運筆。沒筆腳而露筆痕，謂之橫畫信筆。雅俗優劣之分，筆法豈可不重哉!

黃賓虹 山水

款識

青林何蒙茸，長松出天表。

所以蔣生徑，無竹亦自好。

用 墨

董玄宰言，以我使筆，不可為筆所使；以我使墨，不可為墨所使。墨法之妙，全在用筆靈活，抑揚頓挫，不疾不徐，墨之光華，自然呈露絹素之上，紙有軟硬，無不如意。古來士大夫蓄道德，能文章，政事多閒，兼工書法，臨池染翰，習此不疲。揮灑既成，墨有餘沛，漫興作畫。故工畫者莫不工書。山水人物花鳥蟲魚，隨意點染，不必滌毫洗硯方能修潔。筆硯精良，苟無塵膩，不輕灌磨，非徒愛硯，兼因惜墨。惜墨如金，人多以為雲林減筆逸品之作，庶可當此。

黃賓虹 亂葉翻飛

不知浪費筆墨者，一樹一石，刻意鮮明，洗滌無餘，池水盡黑；甚或屢經塗改，紙上墨色，依然濁穢。況乎硯既新滌，研墨不多，筆端含水，著紙必淡淡者若無，而濃者亦不黑，篇幅完成，全乏神氣，即有佳作，已無足觀。古法用墨，作畫當如作書，筆酣墨飽，庶可淋漓盡致，濃者如漆。宋元舊畫，較之明清，墨色深處，異常黝黑。六朝唐人寫經，合與近代迥然不同，可見唐以前畫，多用濃墨。王維、李成始創淡渲，以分峰巒林木之明暗遠近，有淡墨法。濃者純濃，淡者純淡，色素單調，恆不適觀。於是以淡破濃，以濃破淡，濃淡之間，各自分明，互相融洽，因名破墨。破墨之法，盛於宋元。

黃賓虹 紫薇

蘇東坡畫之詩，屢及破墨。倪雲林題商躊之畫，亦言其善用破墨。明代而下，知此漸稀，廢而不講，能詩者不必善畫，工畫者不盡能詩。師徒口授之訣，惟士大夫心知之而不欲言，作家不能言亦不能至。及吳小仙、郭清狂、蔣三松、張平山一流，患意塗抹，放誕不經，筆法既失，而墨法盡廢。有沈石田、文徽仲興起，提倡古法。所惜石田師元人，於梅華盒墨法不多作，衡山師唐法，晚年放筆，始重用墨，流派未久，即成枯硬。董玄宰好學深思，心知其意，上師董巨，以兼毅帶染，用為水墨，方便初學。雲間畫派，淒迷瑣碎，若趙文度、沈子居輩人尚薄之。

黃賓虹 菊花

婁東、虞山承其源流，稍克自振，而骨力柔弱，易即甜賴。惟鄒衣白、揮香山，由大癡而上追董巨之神，項又新、孔彰、龔半干、張棍恭諸老，明天啟、崇禎之間，最為傑出，遂炳暇三百年而不替，實以筆墨渾厚華滋，為得其神。至若焦墨之法，垢道人擅其長。宿墨之法，釋漸江盡其美，鉤玄探嘖，全從宋元人得來。潑墨之法，雖始於唐人王洽，宋之二米父子大暢厥旨，高房山而後，明人無不研精，亦以書法關鍵通於畫法，未可以六法限之也。

黃賓虹 水仙與梅花

修 養

柳子厚言君子必有游息之物，高明之具，使之清靜平夷，恆若有餘，然後理達而事成。畫本讀書之餘事，讀書貴力行，孝梯忠信，行有餘力，乃寄托於藝事，原是為己之學，非求悅人，常使清明在躬，而無一毫人欲之私。道形而上，藝成而下，若行路然，由近而遠，皆有漸進之功，未可跳等。

學畫之道，古雲必先立志，志在不趨名利，毋自欺欺人，先求其法，釋石濤言古人未立法以前，不知古人用何法；古人既立法以後，使我不能捨其法。所謂法者，本天地自然之道，固不容於矯揉造作。學者易為法所束縛，尤當捨法而進於自然，此之謂脫，往往求脫太早，流於輕佻薄弱，雖華新羅猶不免為真識者所曹譏。淺人不明斯旨，視畫事為娛玩，舉世致目為不急之務而輕視之。學者不自愛重，不求畫之為道先筆墨法，而安於鄙陋，豈不可慨!

黃賓虹 花卉

畫有筆法墨法，章法尤重。師今人不若師古人，師古人不若師造化。能師造化，則千變萬化，層出不窮。大家之作，一代之中，曾不數人，師古人者，必先明其源流，辨其雅俗，學乎其上，得乎其次。既明筆墨之法，不墜惡習，知以古為師，得其正矣。然師古人，正非易易。古人授徒習畫，先明研製顏料，練習懸腕，次勾畫稿，俗雲名人三擔稿。功力既勤，見識已多，畫稿積成，足備參考，心目之間，優裕有餘，又煙雲供養，遍游名山。而後妙參造化，捨短用長，集古今之大成，為一己之面目。此是大家，真畫者也。

——文章載自《國畫家》1996年03期

黃賓虹 野花和白色喇叭花

黃賓虹 元人筆意

黃賓虹書法（一）

黃賓虹書法（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