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從文解讀展子虔《游春圖》(共1張圖片)
  • 15年2月21日 02:22发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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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從文解讀展子虔《游春圖》

展子虔作《游春圖》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

相傳隋代展子虔作的《游春圖》,是一幅名畫,它的經濟價值,傳說值黃金四百兩。我意思可不在貨幣價值。這畫卷的重要,實在是對於中國山水畫史的橋樑意義,恰像是近年發現的硬質青釉器在青瓷史上的位置,沒有它,歷史即少了一個重要環節,今古接連不上。有了它,由遼陽漢墳壁畫山石,通溝高句麗魏晉時壁畫山石,《女史箴》山石,及傳同一作者手筆的《洛神賦圖》山水,北朝幾件石棺山石,以及南朝孝子棺上刻的山水木石及敦煌北魏前期或更早些壁畫山石,麥積山壁畫山石,才能和世傳唐代大小李將軍、王維及後來荊浩、關仝山水畫遺跡相銜接。

這個畫入故宮年月,或在嚴嵩家籍沒時,或時間稍晚,約當十八世紀。流落民間卻並不多久。一九二四年溥儀出宮時,帶走了大幾百種舊藏貴重字畫,就中即有名畫一堆。照故宮溥儀起居服用日常生活看來,不像是個能欣賞字畫的末世帝王,所以把這些勞什子帶出宮,用意當不出二事:一換錢,托羅叔言轉手換日人的錢。二送禮,送日籍顧問及身邊一小群遺老應時進見行禮叫一聲萬歲的賞賜。可是這些畫後來大部分都給了溥傑,有些九一八後即流傳平津,有些又在抗戰勝利後,才從各方面轉到當時東北接收大員手中,或陸續入關。

關於這個《游春圖》的旅行經驗,一定還包含了一段長長故事,只可惜無一個人詳悉。我從昆明隨同北大返回北平時,是一九四六年夏天,這幅畫在琉璃廠玉笥山房一位馬掌櫃手中待價而沽,想看看得有門徑。時北大擬籌辦個博物館,有一筆錢可以動用,我因此前後有機會看過六次。我覺得年代似有問題,討價又過高,未能成交。我的印象是這畫雖不失為一件佳作,可是男子的衣著,女人的坐式,都可說有問題,未必出於展子虔手筆。約過一年後,畫已轉入張伯駒先生手裡,才應燕大清華友好請求公開展覽了兩次。當日展覽會四十件字畫中,陸機《平復帖》數第一(內中有幾個章草字失體,疑心是唐人撫本)。《游春圖》作畫幅壓卷。筆者半年中有機會前後看過這畫八次,可說十分幸運。凡看過這個尺寸較高小橫捲的人,在記憶中必留下一點印象:不能如傳說動人,卻會引起許多聯想。尤其是對於中國山水畫史還感興趣的人,可能會有些意見,即這幅畫在設計上雖相當古,山石處理上也相當怪,似熟習,實陌生。保留印象一面和其他一些佳跡名墨相融會,一面也覺得稍有扞格。這個「融會」與「扞格」原居於相反地位,就為的是畫本身離奇。我說的是遼陽漢墓日人摹下的壁畫,通溝高句麗墳內壁畫,相傳顧愷之《女史箴圖》、《洛神賦圖》,孝子棺刻畫,北魏敦煌著色壁畫《太子捨身飼虎圖》,高昌著色壁畫《八國王子分舍利圖》,世傳王維《輞川圖》,傳世《明皇幸蜀圖》(實即《蜀道圖》)……以及故宮和日本歐美所收藏若干種相傳唐人山水畫跡,和這畫有些矛盾處。若容許人嘀咕,他會發生下面疑問:這畫是展子虔畫的?

若說是真的,證據在什麼地方?從著錄檢查,由隋鄭法士《游春山圖》起始,唐宋以來作春山圖的名手甚多,通未提及展作此畫,誰能確定這幅畫恰恰是展子虔手跡?就是有個宣和題籤,也並不能證明畫的真實可信。從《貞觀公私畫史》到《宣和畫譜》,這畫似均未入錄,裝裱也非《雲煙過眼錄》所謂中興館閣舊式。認為展子虔作《游春圖》,實起於元明間。然而元代專為大長公主看畫作題的馮子振輩,雖各有幾行字附於卷後,同是侍奉大長公主的袁桷,於至治三年三月,在大慶寺看畫三十六,卻不記《游春圖》。明茅維、詹東圖、楊慎,都似乎看到過這幅《游春圖》或相類而不同另一幅,當時可並無其他相關比證,證明的確是展畫。若說它是假的,也很難說。因為畫的絹素實在相當舊,格式也甚古。從格式看,可能是唐人畫。即或是唐人手筆,也可能屬於《宣和畫譜》記載那四十多幅《游春山圖》中之一幅,還可見出隋人山水畫或展子虔畫本來樣子。尤其是彥悰、張彥遠意見,有些可以作為展畫註解。

也許我們得放棄普通鑒賞家所謂真假問題,來從前人畫錄中,試作點分析檢驗工作,看看敘錄中展子虔作過些什麼畫,長處是什麼,《游春圖》和他有無關係。可能因為這種分析綜合,可以得到一點新的認識;也可能結果什麼都得不到。

我的意思是這種分析雖無從證實這幅畫的真偽,卻必然可以引起專家學人較多方面觀摩推論興趣。我不擬涉及收藏家對於這個畫所耗費的經濟價值是否值得,也不打量褒貶到鑒古家嘖嘖稱羨的美術價值是否中肯。卻希望給同好一種拋磚引玉新的鑒定工作的啟發,我相信一部完善的中國美術史,是需要有許多人那麼從各種角度注意提供不同意見,才會取得比較全面可信證據並相對年代的。

試從歷史作簡單追究,繪畫在建築美術和文學史上實一重要裝飾,生人住處和死者墳墓都少不了它。另有名畫珍圖,卻用絹素或紙張增加擴大了文化史的意義。它不僅連結了「生死」,也融洽了「人生」。它是文化史中最不可少的一個部門,一種成分。比文字且更有效保存了過去時代生命形式。

宮闕祠廟有畫飾,史志上著錄明確。孔子如周觀明堂畫,徘徊不忍去,欣賞讚歎不已,很顯明這些畫必不只是史跡莊重,一定還表現得十分活潑生動。王逸釋《天問》,以為屈原所問關係根據於楚民俗習慣,先王公卿祠堂無不有前人彩畫,包羅廣大而無所不具。秦每破諸侯,必仿寫其宮室於咸陽北阪。(此說歷來有分歧,若連綴後邊記載,有飲食歌舞不移而具,及近年從咸陽北阪所發現的各種瓦當看來,所謂「仿寫」,實仿造諸國建築而言,和畫無關。)漢未央、甘泉、建章、壽宮、麟閣……無不有彩畫。《南蠻傳》且稱郡守府捨也有畫。這些畫的存在意義,都不僅僅作為裝飾。至於西蜀文翁祠堂之畫,到晉代猶好好保存,使王右軍嚮往不已。從古樂浪川蜀漆器彩畫之精美推測,文翁祠壁畫,可知精美活潑必不在漆器下。

宮觀祠廟由隋入唐,因兵燹事故名畫珍圖毀去雖不少,保存下的也還多,尤其是當時的西京長安,南方之江都,唐人筆記常多提及。隋之工藝文物有一特點,以雕刻為例,似乎因南朝傳統與女性情感中和,線色明秀而纖細,詩、文、字,多見出相似作平行發展。畫是建築裝飾之一部,重漂亮也可以想見。這種時代風氣,是會產生《游春圖》那麼一種畫風的。彼時如《天問》所涉及古神話歷史屋壁式刻畫已不可見,漢代宮室殿堂畫名臣,屏風圖列女,亦渺不可見。然漢代石闕墳塋刻石規模,猶可以從武氏祠及其他大量石刻遺物及《水經注》紀錄得知一二。唐裴孝源論畫,謂「吳、魏、晉、宋世多奇人,皆心目相授……其於忠臣孝子,賢愚美惡,莫不圖之屋壁,以訓將來」。隋《經籍志》且稱大業中尚書省即有天下風俗物產地圖,隋宮室制度,既因何稠等具巧藝慧思而大變,具裝飾性並教育意味壁畫,已不再謹守漢晉法度,局限於作忠臣列女,或其他雲獸雜飾,具區域性之奇花美果,風俗故事,已一例同上粉壁。五代西蜀江南花果禽獸之寫生高手,宣和畫院中之同類名家,可說原來即啟承於隋。至於寺廟壁畫,由名手執筆,產生時且帶比賽意味,各盡所長,引人注意,則自晉顧愷之瓦棺寺畫維摩募緣時,似即已成風氣。

陸探微、張僧繇著名遺跡,當時即大多數在廟裡,隋唐時猶把這個各競所長制度好好保存,且加以擴大,所以段成式《酉陽雜俎》記廟中觀畫,張、陸、楊、展名筆,與閻立本、吳道子、王維、尉遲乙僧等名墨妙跡相輝映,羅列廊壁,專家批評得失,有個共通印象可以參校。入廟觀畫,也成為廟代士大夫娛樂之一種。段成式或張彥遠等所記,不僅可以見出壁畫格式位置,且可明白內容。當時已多雜畫,佛神天王之外,花木竹石,飛走游潛,無所不具。說法變相,且將畫題擴大,莊嚴中浸透浪漫氣息,作成一部具色彩的平面史實或傳奇。唐代又特別抬舉老子,據《封氏聞見記》所述,聽吉善行一片謊言,唐王朝就把老子認作祖宗,天下諸道郡邑都設立玄元皇帝廟,除帝王寫真相外,鑄金,刻石,及夾糦紵干漆相,同有製作,當時都供奉入廟,聽人進香。此外按樂天女,仙官道士,當時摩登行列,也都上了牆壁(敦煌且有閤家參廟壁畫,如《樂廷瑰夫婦行香圖》)。至北宋真宗祥符間,供奉天書的玉清昭應宮的興建,由宰相丁謂監督工事,集天下名畫手過三千,選拔結果,還不下百人,分為二部(見《聖朝名畫》評《武宗元傳》),還收羅天下名畫師,各競表現,晝夜趕工,二燭作畫一堵。西蜀江南之黃筌父子侄,徐熙祖孫,以至於李方叔所稱筆多詼趣之石恪,無不參加,各在素壁上留下不少手跡。若非後來一把無名火將廟宇焚去,則這個大廟牆壁上留下的數千種名筆妙墨,拿來和較後的《宣和睿覽集》千餘冊紙素名畫比較,將毫無遜色。調色敷彩構圖設計新異多方處,且必然會大大影響到後來。別的不提倘若當時有一個好事者,能把各畫特點用文字記錄下來,在中國中古繪畫史研究上,也就必然一改舊觀,不至於如當前一片朦朧景象了。

由晉至宋所謂名筆還多,從壁上作品記載看來,展子虔畫跡也多在寺廟中保存。

在宮觀廟宇壁畫上,唐人記述展子虔遺跡的,似應數唐裴孝源《貞觀公私畫史》,和張彥遠《歷代名畫記》二書,比較說得具體。

江都東安靈寶寺、光明寺,洛陽雲華寺,皆有展子虔畫(《貞觀公私畫史》)。

上都定水寺內東西壁及前面門上,並似展子虔畫。海覺寺雙林塔西面展畫,東都龍興寺西禪院殿東頭,展畫《八國王子分舍利》。浙西甘露寺,展子虔菩薩兩壁,在大殿外(《歷代名畫記》)。

所記自然未盡展留下筆跡全部。唯就部分看全體,也可知展於南北兩地名剎大廟中,均有遺作。這些畫可能有普通故事人物,大多卻必然與佛教相關。又《公私畫史》另載展畫計六卷:

法華變相一卷

南郊圖一卷

長安人物車馬圖一卷

雜宮苑圖一卷

戈獵圖一卷

王世充一卷

《歷代名畫記》則稱:

展子虔歷北齊、北周、隋,在隋為朝散大夫,帳內都督,有《法華變》,白麻紙《長安車馬人物圖》,……《朱買臣覆水圖》並傳於代。

這些畫很明顯是紙或絹本,所謂「並傳於代」,照唐人習慣,即不僅有真本,且還流傳有摹本,其《長安車馬人物圖》,且註明是麻紙,同時有楊契丹作,與六朝以來名手所作《洛中風物圖》及相似題材,到後來,北宋張擇端的《清明上河圖》設計,可說即從之而出。《雜宮苑圖》,又必為唐之二李,宋之二趙,及宣和畫院中專工木屋樓閣的高手所取法,但不及山水,只除非《南郊圖》也有山水。

又宋郭若虛《圖畫見聞志》載:

隋展子虔《大禹治水圖》。從山石嶙峋如斫削而言,後世傳周文矩《大禹治水圖》,行筆均細勁,也可能從之而出。

這個圖上的山石畫法,和《游春圖》不相近,然更近展畫。(後面當可說及)宋代著錄展畫較詳的,當數《宣和畫譜》。在《道釋部》計有十二種,共二十件,計有:

北極巡海圖二

石勒問道圖一

維摩像一

法華變相圖一

授塔天王圖一

摘瓜圖一

按鷹圖一

故實人物圖一

人馬圖一

人騎圖一

挾彈游騎圖一

十馬圖一

北齊主幸晉陽圖六

從名稱推測傳授,則唐宋畫人受展子虔影響的實在很多,如《維摩像》、《摘瓜圖》、《石勒問道圖》、《授塔天王圖》、《挾彈游騎圖》、《十馬圖》……唐宋若干名世之跡,或有不少即出於展畫粉本。周密《雲煙過眼錄》稱:「宋秘書省有展子虔伏生」,或者也就是世傳王維《伏生傳經圖》所本。《中興館閣續錄》記宋中興館閣的儲藏,計古賢六十一軸,中有展子虔畫梁武帝一,佛道像百二十七軸,中有展子虔佇立觀音一,太子游四門二。若閻家兄弟及吳道子筆法師授,實從展出。我們說傳世《帝王圖》中梁武帝,及吳畫武帝寫真,還依稀有展子虔筆墨影子,說的雖不甚確實,卻並不十分荒謬。

就敘錄論展畫長處,特點實在人物。畫像與普通風俗故實,都必然以人物作中心,米瘋子《畫史》中早說到:李公麟家有展子虔小人物,甚佳。系南唐文房物。

然並未限於人物,唐沙門彥悰《後畫錄》論得很好:「觸物為情,備該絕妙,尤善樓閣人馬,亦長遠近山川,咫只千里。」

文章作於貞觀九年三月十一日,可算是敘及展畫兼善各體的最早證據。後二語且似乎已為《游春圖》預先下了註腳,倘若說《游春圖》本是一無名人畫,由於宋元人附會而來,這附會根據,即因彥悰《敘錄》而起。

唐張彥遠《論畫六法》,也批評到展子虔,語句雖稍抽像,和《游春圖》有點相關:「中古之畫,細密精緻……展、鄭之流是也。」

展即子虔,鄭即同時之鄭法士。《宣和畫譜》人物部門無展之《游春圖》,卻有鄭法士《游春山圖》二。這個題目實值得特別注意。因為假若我們肯定現在《游春圖》是隋畫,可不一定是子虔手筆,可能移到鄭法士名下去,反而相稱一些。

若說是唐宋人本,非創作,實摹撫,說它即從鄭畫摹來,也還可以說得去。

又張彥遠論山水樹石,以為「二閻擅美匠學,楊、展精意宮觀,漸變所附,尚猶狀石則務於雕透,如冰澌斧刃,繪樹則刷脈縷葉,多棲梧苑柳,功倍愈拙,不勝其色」。彥遠時代相近,眼見遺跡又多,稱前人批評意見,當然大有道理。所以論名價品第,則以為:「近代之價,可齊下古,董、展、鄭、楊是也。……若言有書籍,豈可無九經三史。顧、陸、張、吳為正經,楊、鄭、董、展為三史,其諸雜跡百家。」

唐李嗣真《後畫品》,中品下計四人:「楊循、宗炳、陶景真、展子虔。」朱景玄《名畫錄》展子虔不在品內。

同出於唐人,價值各有抑揚,所謂選家習氣是也,方法多從評詩,評文,評字而來,對於畫特別不合式,容易持一以概全體,甚不公平。所以到明代楊慎時,就常作翻案,對於唐人「顧、陸、張、吳」,以為宜作「顧、陸、張、展」,用子虔代道子,對於時代上作秩序排列,意見也還有理。

彥遠敘畫人師筆傳授,即裴孝源心目相授遞相仿摹意,以為田僧亮師於董、展,二閻師於鄭、張、楊、展。又謂:

……田僧亮、楊子華、楊契丹、鄭法士、董伯仁、展子虔、孫尚子、閣立德、閻立本並祖述顧、陸、僧繇。

……展則車馬為勝。

……俗所共推,展善木屋,不知董、展同時齊名,展之木屋,不及於董。李嗣真云「三輪休奐,董氏造其微,六轡沃若,展生居其駿。而董有展之車馬,展無董之台閣。」此論為當。又評董、展云:「地處平原,闕江南之勝,跡參戎馬,」如此之論,便為知言。

張引李所言董展優劣,措詞甚有見地,唯時間一隔,無跡可作參證,自然便成懸宕。談展畫馬較明確具體,還應數歡喜用《莊子》筆法題畫的宋董逌《廣川畫跋》:「展子虔作立馬而具走勢,其為臥馬,則腹有騰驤起躍勢,若不可覆掩也。」米瘋子素號精鑒,亦稱許展畫《朔方行》小人物佳甚。

畫為李公麟所藏。

至於涉及展的山水人物,比彥悰進一步,以眼見展之遺跡。說得十分具體,也極重要的,卻應數元湯垕《畫鑒》:「展子虔畫山水,大抵唐李將軍父子宗之,人物描法甚細,隨以色暈開人物面部,神采如生,意度具足,可為唐畫之祖。」

二李山水得展法,世多知之。世稱張萱畫美婦人明艷照人,用朱暈耳根為別。原來這個畫法也得自子虔,並非純粹創造,這一點說到的人似不多。

明楊慎喜作畫論八股,翻舊案,談丹鉛。《丹鉛總錄》稱:「畫家以顧、陸、張、吳為四祖(用張彥遠語),余以為失評矣。當以顧、陸、張、展為四祖。畫家之顧、陸、張、展,如詩家之曹、劉、沈、謝,閻立本則詩家之李白,吳道玄則杜甫也。必精於繪事品藻者,可以語此。」雖近空論,比擬還恰當;唯說的似泛指人物畫,即從未見過展畫,也可如此說的。

《藝苑卮言》談及人物畫時,則謂「人物自顧、陸、展、鄭以至僧繇、道玄,為一大變。」指的方面雖多,用筆粗細似乎是主要一點,其實細線條非出自顧、陸、展、鄭,實出漢魏絹素藝術(顧之《洛神賦圖》與《小列女圖》線條並不細)。至唐號受到吳道子蓴菜條革命,至宋又有馬和之蘭葉描革命,然細線條終為人物畫主流正宗。王維,郭忠恕,李公麟,王振鵬,尤求,一路下來,俱有變本加厲,終至細如捻游絲者,過猶不及,因之遊絲筆亦難有發展。道子一路,則始在宗教壁畫上發生影響,沿襲直到元明,從敦煌及山西宋元以來大量壁畫看,雖若難以為繼,尚可彷彿二三。且因近代墳墓發掘,漢晉壁畫發現,陶瓷磚甓比證,才知道子的雄勁粗礦,亦非自創,很可以說從彩陶時代工師即有這個作風,直接影響還本於魏晉以來圬壁方式,不過到彼手中,下筆既勇猛凌厲,天分才賦又特別高,實集大成。圬壁出於工藝,絹素本不相宜,起此筆墨竟作成前有古人而後無來者趨勢。至宋元代,即有意為雲水壯觀如孫位,畫鬼神如龔開,作鍾馗如顏輝,筆均細而不悍。石惲牧溪又近於王洽潑墨,有塗抹而無點線,嗣胤尋覓,卻唯有從磁州窯墨畫刻鏤水雲龍人獸,吉州窯的水墨花鳥蟲魚,尚得一脈薪傳。直延長到明代彩繪及青瓷,勾勒敷彩,面目尚具依稀;至於紙素藝術,雖會通於王洽潑墨與二米雲山,衍化成大癡、仲圭、方壺、石田、青籐,有意認親,還是無從攀援,兩不相關也。吳生畫法,在紙素上已可說接手無人,如不嫌附會,可說直到千年後,才又有任伯年、吳昌碩、齊白石,居然敢縱筆作人物,寫草字,畫花鳥蟲魚。但幾人能把握的,已不是具生命機動之線條,來表現人物個性或一組故事。伯年畫人物員比吳偉、黃癭瓢見性格,著色又新鮮大膽具現代性,比吳彬、陳老蓮活潑有生機,其實用線造型亦不佳,帶俗氣,去古人實在已相距千萬里。吳老缶筆墨淋漓,在六尺大幅素紙上作絳梅,亂點胭脂如落紅雨,十分精神。其特別見長處,還是用石鼓體作行草字。白石翁得天獨厚,善於用墨,能用點代線,會蟲禽駭躍之理,花果生發態度。然與其說是由道玄筆跡而有所悟,不如說兩人同是圬壁手,動力來源相同,結果自然也有些相似成就。唯一則身當開元天寶物力雄厚宗教全盛時代,作者生於這個豪華狂熱社會背景中,自然全生命能奔放燃燒,裴鬻舞劍略助其勢,天王一壁頃刻即成。一則生當十九、二十 世紀間外患內憂時代,社會一再變革,人民死亡千萬,滿地為血與火塗染,雖閉門鬻畫,不預世事,米鹽瑣瑣,不能不分心。因之蝦蟹必計數論價,如此賣畫四十年,即或天賦高如道玄,亦難望有真足傳世偉構。老去作菊蝦,極生動然亦易模仿。因之多偽托,真贗難辨。

展子虔之《游春圖》見於著錄,不在中古,卻在近古。

明茅維《南陽名畫表》,記韓存良太史家收藏山水界畫目中,首即著錄一行:「南北朝展子虔《游春圖》,宋徽宗前後小璽,元人跋名《春遊圖》,非《游春圖》,是則畫在明代即已著名,茅維所記猶舊名。」只云「宣和小璽」未云「題籤」,私意當時列綴於前,正如閣帖諸跡與《平復帖》及其他名筆,還像秘閣官庫本藏字畫習慣。

張丑《清河畫舫補》稱:

「展子虔者,大李將軍之師也。(近人傅熹年先生評此畫年代有極好意見——從文注)韓存良太史藏展子虔《游春圖》卷,絹本,青綠細山水,畫法與李思訓相似,前有宋徽宗瘦金書御題,雙龍小璽,政和宣和等印,及賈似道悅生葫蘆圖書曲腳封字方印,第其佈景與《雲煙過眼錄》中所記不同,未審何故。」

又傳嚴氏藏展子虔《游春圖》。

詹景鳳《東圖玄覽》復稱:

「展子虔青綠山水二小幅,致拙而趣高,後來二李將軍實師之。」

又言:

「李思訓絹畫山水小幅,佈置溪山、村落、人家,大與今畫佈置殊,殆是唐無疑。」

明《嚴氏畫記》則載《春山圖》,大李將軍二卷、小李將軍二卷。

張丑所見作《游春圖》,且明說是青綠細山水,筆與李思訓近,有徽宗題,唯與《雲煙過眼錄》所記不合,《雲煙過眼錄》:畫為胡存齊詠所藏,徽宗題,一片上十餘人。

詹景鳳則見二小幅,內容「致拙趣高」,以為「二李實師之」。又言「李絹畫佈置有古意,是唐無疑」。不及題跋。又言「唐人青綠山水二片,行筆極輕細」。很顯然,同時實有好幾件不同小幅畫,或署展名,或署二李,或無名,格式卻相差不甚多。詹景鳳識力極高,所言必相當可信。

王世貞《藝苑卮言》謂:「畫家稱大小將軍……畫格本重大李,舉世只知有李將軍,不盡其說。……大抵五代以前畫山水者少,二李輩雖極精工,微傷板細……」所言精工而傷板細,易作目前所見《游春圖》評,或有首肯者。若有人覺得這畫實細而不板,則應明白明代人所謂「板」,院畫一例在內,和現代人觀點本不甚合。

《雲煙過眼錄》稱宋秘書省藏有展子虔伏生,涉及裝裱,閱秋收冬藏(四個字號)內畫,皆以鸞鵲綾象軸為飾,有御題則加以金花綾,每卷表裡皆有尚書省櫻且說關防雖嚴,往往以偽易真,殊不可曉。今所見展畫裝裱似不同,有人說是宋裝,有可疑處。

我們若假定不是展子虔畫,有許多畫可以偽托。

宋《宣和畫譜》下,黃筌有《壽山圖》七,黃居寶《春山圖》二,黃居采《春山圖》六,燕肅《春山圖》六,李昭道《春山圖》一,李思訓《春山圖》一。在人物部門,則有隋鄭法士《游春山圖》二。《南陽名畫表》還有李確《春山游騎圖》。

其他畫家高手作春山圖尚多,因為作風格致不近,不宜附會到傳為展作之《游春圖》,所以不提。

張丑又言:「庚子采日偶從金昌常賣鋪中獲小袖卷,上作著色春山,雖氣骨尋常,而筆跡秀潤,清遠可喜。諦視之,見石間有『艷艷』二字,莫曉所謂。然辨其絹素,實宋世物也。

越數日,檢閱畫譜,始知艷艷為任仲才妾,有殊色,工真行書,善青綠山水。因念仲才北宋名士,艷艷又閨秀也,為之命工重裝,以備藝林一種雅制雲。」此明言袖卷,和本題無關。

《游春圖》既題名展子虔作,樹石間即或有艷艷字樣,也早已抹去。然從裝裱上,卻似元明裱,非宋裱。有同是東北來一軍官,藏元人裱同式裱法可證。世宜另有其他明季裝裱橫捲,可以參考。

從著錄掇拾材料,我們可以知道幾件事:

一、隋鄭法士有《游春山圖》,唐宋名家有許多《春遊圖》;

二、《春遊圖》本來可能為茅維所見《游春圖》。或「游春」,或「春遊」,明人記錄已不大一致,且當時有畫跡相似而署名不同或無作者名若干畫幅。

三、本畫可能是詹東圖所見稱為展畫之一幅,或王世貞所見大小李畫之一幅。(也可能即張丑所見艷艷臨撫唐人舊跡)又或者還只是宋畫院考試國手時一幅應制畫,畫題是唐人詩句「踏花歸去馬蹄香」,《螢雪叢說》說,徽宗政和中設畫學取士,即有這個畫題。又詹東圖傳聞文征仲家曾藏有右丞「花遠重重樹,雲深處處山」紙本小幀,佈景極美,落筆精微。筆記傳聞有不可靠處,惟把兩句詩作目下《游春圖》題記,卻也相當切題。又好像為劉禹錫「紫陌紅塵」詩作插圖,不十分切題,卻還相關照。

一面把握題旨,一面遵守宋人畫訣,「春山艷冶而如笑……品四時之景物,務要明采物理,度乎人事,春可以畫人物欣欣而舒和,踏青郊遊,翠陌競鞦韆,漁唱渡水……」《山水純全集》作者意見或在先或在後,都無關係,就畫面空氣言,卻可幫助我們欣賞《游春圖》,認為是唐詩格局。

這點印象宜為對繪畫史有知識的人所同具。

又張彥遠論山水樹石,多根據當時存下名筆而言,批評楊、展畫跡時,他曾說:「狀石則務於雕透,如冰澌斧刃。」

冰澌斧刃如可靠,則展畫石方法,宜上承魏晉六朝,如通溝墳墓壁畫山石,敦煌北魏壁畫《太子捨身飼虎圖》山石,六朝孝子故事石棺圖山石,以及《洛神賦圖》山石,山頭起皺,必多作方解礬頭式,下啟大小李衍變為荊、關、馬、夏直到藍瑛,用作花鳥配襯物則影響黃居采。居采跡不易見,林良呂紀畫石還可依稀彷彿,作山或金碧堆繪,或墨筆割切,方法上終屬於北派。《容台集》說:「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,伯駒精工之極,又有士氣,後人仿之者得其工而不得其雅,若元之丁野夫、錢舜舉是已,五百年而有仇實父。」一脈傳來,均不與王維細筆山水相通。

現存傳稱周文矩《大禹治水圖》,山頭方折如大小李,從史志看同一題目名跡,吳道玄、展子虔、顧愷之均有作品,《歷代名畫記》謂,「古時好拓畫,十得七八,不失神采筆蹤。

亦有御府拓本,謂之官拓。國朝內庫翰林集賢秘閣拓寫不輳承平之時,此道甚行。」此《大禹治水圖)作山方法,似稍近冰澌斧刃,不僅有子虔板處,還有顧虎癡精微處。《游春圖》卻大不相同,因之就《游春圖》作山石筆意言來,這幅畫作展子虔,反而不稱,估作與子虔作風不同之唐五代或宋人畫跡,均無不可。《宣和畫譜》稱西蜀黃筌、黃居采、居寶三人曾共有《春山圖》計十五幅,如說這畫是十五幅之一,可尋出下面幾點例證,補充解釋。

一、畫中女人衣著格式,似非六朝格式,亦不類隋與唐初體制。淡紅衫子薄羅裳,又似為晚唐或孟蜀時婦女愛好(風致恰如《花間集》中所詠)。世傳五代畫紈扇小人物,與董源《龍宿郊民圖》,及松雪用摩詰法所作《鵲華秋色》卷子上人物,衣著均相近。直到實父仿趙伯駒畫五丈長《子虛上林賦》畫意,婦女裝扮還相同。而山頭著樹法,枝柔而欹,卻是唐代法。宋元人論畫,即常說及蜀人得王維法,筆細而著色明媚。

二、黃氏父子侄本長於花鳥,用作花鳥法寫山水景物,容易筆細而色美,格局上復易見拙相。唐人稱展特長人馬故實,宋米芾且為目證。凡此諸長,必特別善於用線,下筆宜秀挺準確,不過於柔媚。此畫人馬均不甚佳,衣著中的帕頭和圓領服,時代都晚些,建築時代也晚。山石樹木亦與冰澌斧刃、刷脈縷葉也不相稱。張彥遠敘六朝楊、展山石作法時,還說及如「細飾犀櫛,冰澌斧刃」這種形容,若從傳世遺跡中找尋,唯敦煌隋代洞窟壁畫中維摩五百事小景足當此稱呼。(畫錄中則稱陳袁蒨繪有此圖)

三、從絹素看,傳世宣和花鳥所用器材多相近,世傳黃氏花鳥曾用細絹作成,不知世傳李昭道諸畫及某要人藏周昉士女用絹如何,若說展畫是隋絹,至少還得從敦煌余物中找出點東西比較。若從敦煌畫跡比較,如此綿密細筆山水,至早恐得下移至晚唐五代較合適。

我們說這個畫不是展子虔筆,證據雖薄弱近於猜謎,卻有許多可能。如說它是展子虔真跡,就還得有人從著錄以外來下點功夫。若老一套以為乾隆題過詩那還會錯,據個人經驗,這個皇帝還曾把明代人一件灑線繡天鹿補子,題上許多詩以為是北宋末殘錦!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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