揭秘古蜀石跪人身份(共7張圖片)
  • 15年12月4日 05:17发布

作者簡介:芝麻开门,古董臺灣網網站站長,愛好古董古玩收藏,尤擅長古錢幣類鑒定。

成都金沙遺址是先秦時代古蜀文明重要的祭祀、禮儀中心,時間為商晚期到春秋早期,在這裡出土有包括太陽神鳥、黃金面具等在內的大批貴重禮器,其中有一種石雕的跪人像,頗為有趣。

金沙遺址出土了12件石跪人像,這些人像的頭髮屬於類似現代人的「中分」造型,像是左右翻開的一本書,被稱為「一本書式」,腦後部有髮辮垂至腰間。根據美術史學者巫鴻的研究,在芝加哥美術館收藏的類似石跪人像,以及成都方池街出土的一件三星堆文化石跪人像,都屬於同一種藝術類型,類似的石跪人像也見於更早期的廣漢三星堆遺址,如1984年在三星堆遺址真武村西泉坎出土的石像。

古蜀石跪人身份並不低下

金沙出土石跪人像

巫鴻認為,遠古時代人們認為眼睛具有魔力,所以在三星堆發現那些巨大的青銅眼睛,以及眼部立體誇張的「縱目」青銅人像,都是非凡神力的象徵。而芝加哥美術館藏、三星堆以及方池街出土的石跪人像都是沒有眼睛的,所以這些沒有眼睛的石跪人像是為了表達毀滅其生命力的含義。不過,在金沙出土的這些石跪人像卻是有眼睛的,而且是彩繪眼睛,用紅、白兩色描繪出眼眶和瞳孔。

由於這些石跪人像造型奇特、赤身裸體、雙手捆綁,因此多有學者認為這些人像的身份地位低下,屬於「羌人奴隸」、「戰俘」、「石雕奴隸」、「人祭的代用品」等。但仔細分析,其實這些石跪人像的身份可能並非低下,恰恰相反,他們很可能是屬於高級別身份的巫覡,甚至是王者。

為什麼呢?首先,一些石跪人像的腦後雕刻有清晰的髮辮,如金沙2001CQJC:716、芝加哥美術館藏石跪人,都梳著整齊的髮辮。這種講究的長辮子,在古蜀人形象中,恰恰見於上層身份者,如金沙出土的青銅立人,手持禮器祭祀太陽神,身份高貴,他的腦後就梳有長髮辮。三星堆一些青銅人像,應當是蜀人不同部族豪酋的祖先形象,腦後也有長髮辮。三星堆和金沙同屬古蜀文明,時代和地域稍有不同,但禮儀文化一脈相承,豪酋祖先、主持祭祀者都有講究的長髮辮,如果是地位卑賤者,顯然是不可能僭越的。

古蜀石跪人身份並不低下

三星堆豪酋祖先青銅頭像腦後的辮發

裸體形象是超自然力量的顯現 那麼,為何這些石跪人都是裸體呢?如果是貴族豪酋,應該穿高貴的禮服才對啊,比如三星堆青銅大立人,就穿著裝飾有龍紋的禮服。實際上,裸體在古人看來具有神秘莫測的超自然力量,一些儀式上恰恰需要這樣的形象。

 《韓非子·內儲說下》記載李季的老婆偷情,他突然回家,該老婆便讓姦夫「裸而解發,直出門,吾屬佯不見」,李季見到裸體出門的姦夫,以為「吾見鬼乎」,於是趕忙用蘭湯洗澡去辟邪。可見,在先秦人心目中,超自然力量的鬼是裸體的。

《左傳·昭公三十一年》趙簡子夢見「童子裸而轉以歌」,預言吳國會攻佔楚國首都,傳達上天預言的童子也是裸體。漢代畫像磚上的仙人,不少也是裸體的形象。《楊家府演義》卷五中,遼人的天門陣之所以厲害,是因為有裸婦的「太陰陣」,陰風習習、黑霧騰騰,宋軍被這種超自然力量擊敗。

柯文在《義和團、基督徒和神》中談到,後世義和團大師兄們,就繼承了這種古老的觀念,他們說洋槍本來無法傷害大師兄,但由於洋人陣前有精通法術的傳教士,而且這些洋和尚能赤身裸體作法,因此大師兄們只能戰敗而逃。日本學者林巳奈夫通過對商周青銅器上的人物形象分析,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是「殷周時代的神靈是裸體的」,這一點其實很值得注意。

如果我們能回到遠古時代人們的精神世界,就應該知道當時觀念與現代人之間的巨大差異,凡人才是穿衣的,而神靈與鬼則是裸體,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人物往往是裸體的。因此,古蜀人的貴族或巫覡在禮儀活動中以裸體形象出現,並不奇怪,這恰恰是為了凸顯這些人肩負任務的超自然力量。

古蜀石跪人身份並不低下

四川新津出土漢畫像磚玩六博的仙人,裸身

  捆綁跪地是為全民贖罪

第三個疑問是,這些人明明是被捆綁的,而且跪地,怎麼能說身份高貴呢?這就需要瞭解先秦以來貴族、巫覡、王者們肩負的宗教使命,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商湯自焚求雨的記載。

  《呂氏春秋·順民》記載說:「昔者,湯克夏而正天下,天大旱,五年不收。湯乃以身禱於桑林曰:『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;萬夫有罪在余一人。無以一人之不敏,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。』於是翦其發,櫪其手,以身為犧牲,用祈福於上帝。民乃甚說,雨乃大至。」

類似的記載,也見於《淮南子》佚文、《御覽》引《帝王世紀》,說商湯滅夏後連續幾年遭遇大旱災,於是決定自焚求雨,剪去頭髮指甲,坐在柴堆上,正要點火,大雨突降。在《論語·堯曰》、《墨子·兼愛下》中都記載商湯的禱詞是「萬方有罪,即當朕身;朕身有罪,無及萬方」,可以看出,早期的宗教倫理精神中,國王其實是「贖罪的羔羊」,遭遇災害的時候,他有宗教義務為國民犧牲,成為祭品。

    還有《說苑》記載齊景公在旱災時,親自擔任「人祠」犧牲;《新語》佚文記載衛文公遭遇大旱三年,也是親自擔任「人祀」犧牲者;《晏子春秋》記載齊景公住到野外連續被暴曬三天,變相被太陽烤焦,果然求得大雨。後世文獻中,一直到漢代,都仍然有地方官作為精英,親自向神請求將自身獻祭,為民贖罪謀福利的流風餘韻。

   商湯自焚禱神,為民求雨

   著名人類學家弗雷澤(James George Frazer)在其名著《金枝》中談到,古希臘、羅馬社會中有替罪人的文化,例如在古希臘的馬賽城,一旦瘟疫流行,人們就會養一位穿聖衣的「神」,用神枝裝飾起來,將全部災禍轉移到他頭上,然後在城外用石頭砸死。雅典人也養了一批供獻祭的神靈。

古希臘羅馬晚期的薩格裡亞節,犧牲者是以公眾替罪羊的身份為主,他把全民的罪過、災難和憂愁帶走,在更早的時候,他是植物神的化身。古羅馬農神節,就是紀念農神薩圖恩,他是神也是國王,教人耕種,制定法律,開創了太平盛世,後來扮演這位神王的都會被殺死,以紀念這位神為世人獻出自己的生命。在古代歐洲,存在將國王(神)殺死以贖罪或祈求豐收的習俗。

類似的習俗頗為廣泛,也見於亞洲和中美洲墨西哥等地,其實早期的國王或扮演神,或被視為肩負贖罪使命的巫覡,他們有義務為公共利益而獻身,就像商湯那樣為求雨而犧牲。瞭解這個大背景,則帶著貴族髮辮卻被捆綁的石跪人像,就更容易理解了。捆綁、跪地,並非卑賤的體現,恰恰相反,這表明他們是贖罪犧牲的國王、大貴族,就像是自焚犧牲的商湯一樣,為古蜀先民的利益,奉獻出自己的生命。

古蜀石跪人身份並不低下

動物是巫覡升天入地的夥伴 

   值得注意的是,金沙遺址19號遺跡作為一組完整的石雕組合,從全套配置來看,其內容不只是一件石跪人像,而是包括了1件石蛇、2件石虎、3件石虎尾和大量石璧的組合,出土時石人像和石虎並置一處。在古蜀文化中,蛇和虎具有重要的象徵含義,三星堆二號祭祀坑中就出土過一件立體蛇形飾件,三星堆亦見多件金虎、青銅虎,表明蛇與虎可能與中原的「龍虎」一樣,是一組搭配,是古蜀人心目中的神獸。

  有趣的是,石跪人恰恰與這組神獸配置在一起,應該不是偶然。施勁松先生曾提到,要理解這些石跪人與動物雕像的關係,可以借助張光直先生對商周動物和巫覡關係的討論來理解。

古蜀石跪人身份並不低下

金沙19號遺跡石跪人與石虎同出

    張光直先生認為,動物對於薩滿來說,是重要的夥伴,甚至是同體的另一半之化身。他引用伊利亞德(Mircea Eliade)對西伯利亞和阿爾泰人薩滿的描述,這些人物能夠召喚野獸和鳥類來到身邊,這些旁人看不見的動物能幫助薩滿升入天界。他認為,早期中國的禮儀和美術,具有強烈的薩滿性格,《山海經》中那些乘龍的王,其實就是薩滿世界觀中憑借動物夥伴升天的例子。《大荒南經》中的不廷胡余,就踩著兩條青蛇飛行。

    而在中美洲的早期藝術中,虎也往往是統治者「我的另一半」化身。因此,金沙19號遺跡中與石跪人一起出土的蛇、虎,其實都是薩滿性格的王者的動物夥伴,乘坐這些神物,他們可以升天入地,交通鬼神。

古蜀石跪人身份並不低下

洛陽出土東周玉人騎獸,張光直認為是巫覡乘動物升天

古蜀石跪人身份並不低下

  石跪人可能的騎虎形象

  綜合這些跡象看來,從三星堆到金沙都一直存在的石跪人像,其實應當並非卑賤的「羌俘」,精心梳理的辮發是豪酋的髮型,裸體的形象是超自然力量的顯現,被捆綁跪地是為全民贖罪的以身禱神壯舉,石雕蛇、虎是這些巫覡、王者升天入地、與鬼神交通的坐騎。這些石跪人,是古蜀國的商湯、衛文公、齊景公一類人物。犧牲自己,造福大家,其實是當時的「貴族精神」,既見於中原文化,也存在於西南的古蜀文化。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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